整整四年了,四年浸淫在記憶里。但我明白我要完成的并不是回憶錄,也不是寫自傳的工作。它是小說。小說有小說的基本寫作規律。我依然采取了寫實的方法,建設著那個自古以來就燒瓷的村子,盡力使這個村子有聲有色,有氣味,有溫度,開目即見,觸手可摸。以我狹隘的認識吧,長篇小說就是寫生活,寫生活的經驗,如果寫出來讓讀者讀時不覺得它是小說了,而相信真有那么一個村子,有一群人在那個村子里過著封閉的庸俗的柴米油鹽和悲歡離合的日子,發生著就是那個村子發生的故事,等他們有這種認同了,甚至還覺得這樣的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太樸素和簡單,太平常了,這樣也稱之為小說,那他們自己也可以寫了,這,就是我最滿意的成功。
我在年輕的時候是寫詩的,受過李賀影響,李賀是常騎著毛驢想他的詩句,突然有一個句子了就寫下來裝進囊袋里。我也苦思冥想尋詩句,但往往寫成了讓編輯去審,編輯卻說我是把充滿詩意的每一句寫成了沒有詩意的一首詩。自后我放棄了寫詩,改寫小說,那時所寫的小說追求怎樣寫得有哲理,有觀念,怎樣標新立異,現在看起來,激情充滿,刻意作勢,太過矯情。在讀古代大作家的詩文,比如李白吧,那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簡直是大白話么,太簡單了么,但讓自己去寫,打死就是寫不出來。最容易的其實是最難的,最樸素的其實是最豪華的。什么叫寫活了逼真了才能活,逼真就得寫實,寫實就是寫日常,寫倫理。腳蹬地才能躍起,任何現代主義的藝術都是建立在扎實的寫實功力之上的。
寫實并不是就事說事,為寫實而寫實,那是一攤泥塌在地上,是雞僅僅能飛到院墻。在《秦腔》那本書里,我主張過以實寫虛,以最真實樸素的句子去建造作品渾然多義而完整的意境,如建造房子一樣,堅實的基,牢固的柱子和墻,而房子里全部是空虛,讓陽光照進,空氣流通。
回想起來,我的寫作得益最大的是美術理論,在二十年前,西方那些現代主義各流派的美術理論讓我大開眼界。而中國的書,我除了興趣戲曲美學外,熱衷在國畫里尋找我小說的技法。西方現代派美術的思維和觀念,中國傳統美術的哲學和技術,如果結合了,如面能揉得到,那是讓人興奮而樂此不疲的。比如,怎樣大面積地團塊渲染,看似塞滿,其實有層次脈絡,渲染中既有西方的色彩,又隱著中國的線條,既有淋淋真氣使得溫暖,又顯一派蒼茫沉厚。比如,看似寫實,其實寫意,看似沒秩序,沒工整,胡攤亂堆,整體上卻清明透澈。比如,怎樣“破筆散鋒”。比如,怎樣使世情環境苦澀與悲涼,怎樣使人物郁勃黝黯,孤寂無奈。
苦惱的是越是這樣的思索,越是去試驗,越是感到了自己的功力不濟。四年里,原本可以很快寫下去,常常就寫不下去,泄氣,發火,對著鏡子恨自己,說:不寫了!可不寫更難受。世上上癮東西太多了,吸鴉片上癮,喝酒上癮,吃飯是最大上癮,寫作也上癮。還得寫下去,那就平靜下來,盡其能力去寫吧。在功夫不濟的情況下,我能做到的就是反復叮嚀自己:慢些,慢些,把握住節奏,要筆順著我,不要我被筆牽著,要故事為人物生發,不要人物跟著故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