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的訴說—
“歷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其他人說話匯合為沉默”(西川詩句)。攝影,天生是沉默的,似乎是上帝專為沉默的人群備下的語言。因而,所謂“宏大”,所謂“主流”,之于攝影,尤其顯得隔膜。錢瑜先生的鏡頭,始終都是對著這個“沉默的大多數”—沉默的人,和沉默的處境。沉默得想讓你喊出來,但最終還是不宜喊;沉默得要讓你笑出來,但最多是一絲苦笑。于是我聽見了沉默者的訴說。
攝影的第二種天賦,是記憶,沒有什么別的方式比它更利于記憶了。別的方式更容易變成豐功偉績,而攝影,如其不能保持住沉默,簡直就是嘲諷自己。攝影的記憶是全息的,在明天,在未來,在遙遠的任何時候,人們會由之想起歷史的豐富或復雜,人生的坎坷與趣味。
因而,攝影向攝影者所要求的首要品質,是誠實。“主流”多變,“宏大”忽兒即成渺小,唯那沉默的地帶是攝影不息不盡的源流;誠實的心會在未來聽到回響。但誠實,并不是說攝影僅僅就是紀實,并不是說攝影者就應該放棄自己的態度。幸好,態度!是每一種創作者都不能擺脫的。什么樣的態度呢?我從錢瑜先生的作品中看到的是:誠實與愛愿的并在。比如那照片中的很多人物,你都想走去近前跟他說:“哥們兒,你怎么了?”“有啥事跟兄弟聊聊,甭忒往心里去。”
虛偽自然是不可能成就好作品的。那么恨呢?我一直在想:恨之下,能不能有好作品?比如對于渾渾噩噩的生存,對于墨守成規的思想,對于人云亦云的情緒,對于一切的社會不公,你不恨嗎?這恨,當然也是可以造就好作品的。但是細想,這恨,仍是出于愛的呀!順便說一句,也有嚷著愛這愛那其實不是出于愛的,不過那已然是虛偽了。
—史鐵生
從旁側寫歷史的可能—
錢瑜先生是一位非專業攝影工作者。在中國,這樣的攝影愛好者何止成千上萬。然而,他的攝影最終卻與大多數攝影愛好者的“攝影作品”有所不同,成了一個時代的見證。
錢瑜先生的這些照片拍攝日期始于1970年代后期,止于1980年代后期,拍攝地點僅限于北京一些人人去得的公共場所。而他就從日常生活的小處入手,細細勾勒出一部中國人在改革開放最初階段的生活史。雖然照片中的事像并不驚心動魄,但卻未必不能看出中國現實生活內里的深刻變化。比如,他的《拍照》專題,就非常值得咀嚼。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由于物質條件與政治現實的限制,攝影在中國可以說一直是一種權力與地位的象征。攝影不是權力的附庸就是富人或知識者的余技,平頭百姓與攝影的關系從來都是陌生的。只有到了改革開放之后,隨著思想的活躍與物質生活的改善,攝影才真正地逐漸走進民間生活,中國的普通大眾才真正與攝影有了全面的接觸。對于中國大眾來說,在1970年代后期、1980年代初期和中期那個還沒有多少娛樂方式可以選擇的時代里,接觸攝影,通過攝影豐富自己的生活,為自己的生活保留某種物質形態的記憶,就意味著接觸現代生活,意味著渴望好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也意味著通過影像確認人的自我與尊嚴。對于當時的中國人來說,攝影就是一種現代性的象征。與后來的彩電、冰箱等大件相比,攝影也許是更早的使平民與現代意義的生活發生實質聯系的媒介之一。或者說,通過攝影這個行為,平民開始想象現代生活的意義,開始思索人的自我表達與尊嚴的具體性。
……就觀察社會生活而言,愛好者們的攝影實踐更有可能對某個個人感興趣的問題持續保持關注,這樣,心無旁騖地把握一個題材是完全有可能的。尤其是在某些特定歷史時期,他們也許更能避免當時某種主流話語方式的影響……如果說專業工作者是正寫歷史的話,那么業余工作者是側寫歷史。
—顧錚
文字來源/《實錄北京八十年代印象》
責任編輯/李紅霞
作者簡介
錢瑜,新華社高級編審,拍攝的“9·11”事件照片(飛機穿過雙子樓中之第二座)獲全國新聞攝影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