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圈子里的人總是和自己年齡差異不大,隔代的圈子,通常很難進入,而我機緣巧合,進入過不同的代的圈子,受到頗多影響。
我們這批人是“文革”結束后進入大學、研究院的。學文科的這批人中,有不少和1930、40年代出國留學之后回國的那一批學者非常接近,有種斷層接代的情況。那批早年留學回國的文科學者,解放后三十多年都處在政治運動中,所學無所用。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們這一批比較成熟的學生入學,他們向我們傳授的知識體系、治學方法都是30、40年代歐美的套路。而解放后進入大學的那一批老師,大多和1950年代院校大調整、政治運動、調干、工農兵學員背景有密切關系,基本沒有得到這批學者的真傳,因而與上一代出現了斷層的情況,反而是我們這批人接上了。
最近看見有好幾個人在不同的文章、講話中提出和我這個看法相似的說法,查建英編的《八十年代》這本書里,甘陽說他在1982年到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讀研究生的時候,幾位先生都是1930年代在外國學習回國的一批專家,同一本書里,阿城也提到自己的知識結構和30年代的那一批一樣,反而和解放后歷次洗腦運動中企圖建構的那一套完全沒有關系。
我自己的整個知識結構、文化結構確實受到1930、40年代知識分子很大的影響,從文化來說,我受父親王義平(1919—1999)影響最大,他是中國最早學習交響樂配器法的音樂家,師從留學法國的音樂家鄭志聲(1903—1941),在家里經常見到的人有馬思聰、嚴良、徐遲、關山月等。在美術上我受影響最大的是舅舅周令釗(1919—),他是中央美術學院最年輕的教授,現在依然健在,他的圈子是國內美術界的精英群體。而我讀研究生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三位老師,都是1930-40年代出國留學的學術大師:劉緒貽、吳于廑、韓德培,他們從美國留學回來之后就遭遇從1950、60、70年代的連續不斷的政治運動,到1977年文化大革命結束,恢復招考研究生的時候,才一展身手,傾心教育,直接受益的就是我們幾個“老三屆”的研究生。
1979年的秋天,我到武漢大學歷史系報到,見到了幾位導師,負責美國現代史研究室工作的劉緒貽先生,講一口帶湖北黃陂口音的普通話,溫和但是相當嚴謹,他安排了我第一年和第二年的學習工作,精讀、泛讀、參與美國史的研究課題,主要是參與對“新政”以來美國政體調整的研究,我則在第二年選擇了中美關系作為課題,其間劉先生安排我們和幾個美國來訪的歷史學家交流,包括美國黑人運動史權威約翰·佛蘭克林、因“水門事件”官司名聲大振的歷史學家斯坦利·庫特勒。
在那個環境中,劉先生掌握了一整套歷史的研究方法,形成了嚴謹的治學風格。他對我們的要求也非常嚴格,我跟隨他翻譯美國現代史、撰寫中國大百科全書有關美國問題的條目、撰寫戰后美國史,三項工作他都嚴格把關,連錯別字都不放過。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他對于歷史的嚴謹、研究的方法、語言的準確特別注意,并且很強調學術框架、結構的建立。
吳于廑先生 (1913—1993)給我們的則是歷史學的寬闊視野和國際對比研究眼界。吳先生是武漢大學最著名的學者之一,并且以“武大三張半嘴”中的一張著稱,美國學者楊聯升題詩說他“思能通貫學能副,舌有風雷筆有神,同輩賢豪雖不少,如君才調恐無倫”。我讀武大時,吳先生已經是副校長了,給我們上的西方史學史,真是茅塞頓開的大課。我們學會用大歷史觀、國際歷史觀來看具體的歷史現象,也學會了橫向比較,而國內通常的歷史學系則很少有人這樣教法。
第三位對我影響很大的老師是韓德培先生((1911—2009),因為他的長子韓鐵是我同專業同班同學,私下接觸頗多,無論學術、工作、文化的問題都經常討教于他。韓先生思維縝密、治學嚴謹、為人正直和謙虛,對學生愛護有加,他博學精深,并且記憶力驚人,這些都令我們非常景仰。韓先生儀表堂堂、衣冠整潔,待人接物很有風度,亦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在武漢大學的時候因為從事美國問題的研究,因此和外語系的幾位美國教授關系很好。其中一位叫做安德魯·霍維茨,波士頓大學的教授,研究美國文學史;另一位叫做吉姆·蓋茨,是堪薩斯大學語言學教授,都是美國體系培養出來的專家。我和這些外國學者打交道,在學術體系方面并沒有多少隔閡,溝通交流相當平順,大概應該歸功于幾位老師的教導和影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