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擺渡
“湖水闊無際,蒼茫兼落暉。客帆東北下,水鳥來去飛。”芒稻河的下游,有著清代江都詩人程湄吟誦的原生態(tài)純樸水鄉(xiāng)女子的模樣。而從鹽邵閘到芒稻船閘這段,因為鹽邵閘的攔隔,水勢平緩了許多。這段河面非常狹窄,春日里兩岸綠樹成蔭,柳條依依,宛如一條由北向南不斷延伸的玉帶,靈秀中平添了幾分清雅。
幼年時河上行船少,在河這邊可以清晰地聽見河對面集市的喧嚷,清晰地看見對面洗衣婦身著的花洋布褂艷麗的色彩。然而,隔山容易隔水難,想要渡過這百米之遙,卻不容易。那時,七閘橋還沒修建,渡河的交通工具就是老擺渡口的那條油得烏黑發(fā)亮的小木船。這邊的渡口,在離我家不遠的堤岸,叫做小南海。聽奶奶說,以前這里有個尼姑庵,老百姓奉為“南海觀音”,后來雖然拆除了,這地名卻沿襲下來。河對面的上岸口,則是如今大圣寺的舊址。現(xiàn)在想來,這老擺渡的位置擺放得卻是巧妙,因為有兩岸的佛光普照著,老擺渡經(jīng)年累月地接送兩岸的鄉(xiāng)親,從未有過半點閃失。
猶記得,偶爾跟隨父親去仙女鎮(zhèn)上。凌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被母親悄聲地喚醒,聽說是跟父親去鎮(zhèn)上,全然沒了睡意,一骨碌爬起來。兒時,這樣的機會畢竟不多,上個街比現(xiàn)在過年還開心。我和父親匆匆地洗漱后,喝一碗母親端上來的熱騰騰的稀飯,等不得黎明前的黑暗過去,就和父親高一腳低一腳地趕去小南海等船過河。這時,我總是精神抖擻地跑在父親的前面,甚至把他落下一大段距離,絲毫沒有往日對黑暗的恐懼。
黎明前的黑暗是極短暫的,剛到渡口,天邊就微微露出了魚肚白。堤岸上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去鎮(zhèn)上的熟識的鄉(xiāng)親,父親和他們親熱地招呼著,我卻在焦急盼望著對岸的木船快些劃過來。搖櫓的老者,大人小孩都喊他“老憨頭”,花甲的年紀,敦實的身板,常年被河風吹曬的滿是溝壑的黝黑臉龐。每次看見父親帶我坐船,他總是忙里偷閑地伸出骯臟的大手,拽拽我的羊角辮,把我抱上船,待我們完全坐定,然后邊劃槳,邊跟父親閑聊。
天還沒有完全放亮,河面上籠罩著一絲灰濛濛的霧氣。坐在微微蕩漾的小木船上,芒稻河清新、潮濕的空氣散發(fā)著誘人的芳香。水波寧靜澄澈,像一面明鏡,唯有小木船所到之處,劃出一道道淺淺的水痕,待船行過,水波又迫不及待地交匯到一起,恢復原來的平靜。這時,木槳劃撥水波的聲音清晰可聽見,“老憨頭”和鄉(xiāng)親們嘴角煙卷的火光,猶如夜空銀河里閃爍的點點星光。而我這時只希望河面寬些再寬些,可以多坐會這小木船。
過了河,第一個落腳點往往是菜場。父親把我安置在一旁,然后去利民橋腳下的肉案上排長長的隊伍打肉,買好了肉,去街上轉悠,母親讓帶的花的確良布,嬸嬸讓順便買的布鞋樣,姐姐們的鉛筆、作業(yè)本,隔壁奶奶關照捎的大麒麟閣純素京果粉……最后,父親總不會忘記帶我來的目的,去當時頗有名氣的老蘇北飯店,給我買一小籠包子,或者一碗餛飩解讒。
等到回程時,往往近中午了。我們趕到老擺渡,任白天河兩岸喧嘩、嘈雜的聲音,坐在小木船上的我已經(jīng)極滿足,疲勞地靠在父親的膝蓋上酣睡了。
冶春的早茶光景
早晨,行走在車流人流川流不息的鹽阜路,初冬的季節(jié),兩旁的樹葉色彩絢麗,令人迷戀。火紅夾雜著金黃,碧綠映襯著深褐,儼然一幅畫師筆下得意的油畫。冬天的太陽也愛睡懶覺,微光里,古運河上氤氳著淡淡的霧氣,兩岸依水的柳樹,枝條凌亂地輕撫河面,仿佛尚在睡意朦朧中的閨婦,早起懶梳妝,任青絲散亂如飛蓬。
陪遠方來的客人去冶春吃早茶,體驗老揚州人早上“皮包水”的慢生活。從天寧寺西側的御馬頭拾階而下,青石板坡臺寬闊平緩,碼頭頗有當年皇家的霸氣,可供好幾個人并排行走,不愧是乾隆六次登舟的御馬頭。從御馬頭的舊跡,依稀可見當年乾隆出行的范兒。
從御馬頭下來,循著兩岸花堤、一路樓臺的古運河向西,即到了當年孔尚任所題的“冶春社”。晨練的人們尚未散去,幾位老人正在打太極拳,一招一式,和著遠方悠悠傳來的清越的曲子盡情舒展,舉手投足綿柔安靜,卻又擲地有聲,給冶春的早晨平添了幾分嫻靜、靈動。
特地挑一個臨窗的座位,綠揚春茶、冶春點心、果盤……七盤八碟陸續(xù)端上來,精致配搭,色味俱佳,不覺胃口大開。餐間與友人或賞景或閑談,閑適的愜意盡在慢酌細品的“皮包水”里滿溢。
透過茶肆落地玻璃窗,可眺望古運河景,在旖旎的想像里,卷石洞天、西園曲水,冶春詩社、紅橋修褉……古揚州的二十四景,在淡淡的茶香里次第撲面而來。
紅橋修褉,為清康熙年間王漁洋首開先河。王漁洋原名王士禛,別號漁洋山人,原籍山東諸誠,自幼聰明好學,精金石篆刻,22歲考中進士。順治十七年(1660年),26歲的王漁洋被任命為揚州府推官,可謂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王漁洋來揚州之前,其實對揚州并不陌生。他的祖父王象晉曾于明崇禎元年(1628年)在揚州任職兵備副使,可見王家與揚州之緣分不淺。
在揚州任職五年,王漁洋寫下了近400首詩詞和游記。康熙元年(1662年),與張養(yǎng)重、邱象隨、陳允衡、陳維崧等修禊紅橋,王漁洋作《浣溪沙》,編有《紅橋唱和集》。康熙三年(1664年)春,又與諸名士修禊紅橋,賦《冶春絕句》,其中“紅橋飛跨水當中,一字欄桿九曲紅。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一首,唱和者甚眾,一時形成“江樓齊唱冶春詞”的繁榮盛況。詩人的紅橋修禊,使得冶春社和紅橋成為文化勝地。據(jù)《揚州畫舫錄》記載:“貽上司理揚州,日與諸名士游宴,于是過廣陵者多問紅橋矣。”冶春和紅橋,因王漁洋的詩文蜚聲文壇,揚州,也因王漁洋的紅橋修禊而成為清初士大夫的向往之地。
正是這些詩詞作品的廣泛流傳,使王漁洋在詩壇和官場名聲鵲起,成為清朝文壇的一代宗師。他的詩文風格清新平淡,摒棄了凄清愁怨的格調,對當時和后代都有很大影響。揚州這塊沃土,滋養(yǎng)了詩宗王漁洋,而王漁洋又為揚州文化發(fā)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早餐畢,與友人漫步冶春。香影廊臨河而建,迂回曲折,集地氣的厚重與水面的靈動于一廊一柱間。移步換景水繪閣,飛檐翹角,茅草覆頂,屋內有三兩閑客,一壺茶,兩盞杯,正閑聊小酌著。
冬陽升起,霧氣漸漸散去,古運河上開始熱鬧起來,西園曲水,冶春亭臺,波浸龍船,畫舫輕搖。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仿佛可見當年漁洋山人紅橋修禊的勝景。詩風流韻,三百余載,當年王漁洋所題《冶春絕句》二十首,不只獨步當時,至今仍為膾炙人口的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