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團對月一心知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真正喜歡上書法的。

小時候在村上的祠堂里讀初小，有描紅課。當時只是按規(guī)矩機械地將黑墨填滿那些雙鉤的筆畫，弄得手上、衣袖上，甚至嘴上都染上斑斑點點的墨跡，卻并不感到興趣和快樂。倒是村上本家有一位用木版活字修印家譜的譜師，他的兒子名叫全甫的，上學時經(jīng)常帶來家中留存的古墨，極精良，能磨出很香很亮的墨汁，據(jù)說還能治病。我們央求他敲給我們一小塊，便得著很大的歡喜。

上初中時，學校舉行大字比賽，我臨習顏字的兩頁大楷獲得第一名，獎品有兩支毛筆、兩小瓶墨汁、兩本米字格大字練習本，都是雙份的。領獎時，看著臺下黑壓壓的同學，還有些害羞，雖然高興，但因為那次沒有發(fā)獎狀，心里怏怏，覺著有些缺憾。

農(nóng)村孩子不容易，接觸面小，眼界不寬，外部世界的窗口是隨著人生途程慢慢地一扇一扇打開的。也許我還算幸運，家中有一些文墨傳統(tǒng)。祖父當過私塾先生，雖未見過面，但留下不少古籍和手跡。父親也是教師，曾當過中心小學校長。他讀過私塾，業(yè)師是常州名宿錢振鍠的學生。錢振鍠號名山，光緒年間中過進士，是當時江南三大名儒之一，著名書法家，晚年隱居常州東郊，設帳收徒，鄉(xiāng)里呼為“大先生”。父親雖然沒有受過錢名山的親炙，但作為再傳弟子，也令他每每引以為豪。父親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逢年過節(jié)村里的春聯(lián)都是他包下書寫的。那時家中有一墨盤，中間凸起，四周凹下，能磨墨存墨，冬天氣溫低，還要架在腳爐上烘烤。我一邊幫父親磨墨，一邊看父親寫字，間或父親會寫幾副隸書對聯(lián)，于是我知道了運筆還要回鋒、藏鋒，也知道了隸書有“蠶頭燕尾”、“燕不雙飛”的說法。父親會作對聯(lián)，喜歡舊體詩詞，在鄉(xiāng)里頗有些名氣，周邊村子里有壽事、喪事，會專門來請他做壽聯(lián)和挽聯(lián)。那時他就會請來村上另一位當過私塾先生的老人一同研撰，聽著他們平平仄仄地斟酌字句，我早早知道了古詩詞中的一些規(guī)矩，也許，我后來的喜歡書法和古典詩詞就是那時播下的種子。

我開始喜歡寫得好的毛筆字了。高中時，有一位教初中的老師，但凡學校有喜慶或政治活動，他都會寫許多對聯(lián)和語錄貼在學校的墻壁和柱子上，看著那些飛揚優(yōu)美的毛筆字，心里便對他充滿了崇敬。其實，那時我并不真正懂得書法，甚至都不知道書法這門藝術的稱謂。直到考上江蘇師范學院（前身是東吳大學，現(xiàn)在是蘇州大學），到了蘇州，才真正領略到了書法藝術的巨大魅力。蘇州是一座藝術底蘊極其深厚的城市，既是“人家盡枕河”的“東方威尼斯”，還是一座園林城市，城內分布著拙政園、獅子林、怡園、留園、網(wǎng)師園、滄浪亭等諸多名園，周圍更分布著虎丘山、靈巖山、天平山、寒山寺、太湖、洞庭東山、洞庭西山等風景名勝。歷史上，曾出過沈周、文征明、唐伯虎、祝枝山、王寵等書畫大家。而且當時的蘇州藝壇還活躍著一大批如費新我、張辛稼、蔣吟秋、周天民、崔護等書畫名家和大家。記得我從武進奔牛小站乘火車去蘇州，一下火車，便在候車室內看到四幅大畫，畫的是蘇州四景，畫款是蔣吟秋的手筆，題的是《虎丘春曉》、《洞庭夏熟》、《天平秋艷》、《靈巖冬翠》。那字當時看來真是寫得好極了。我背著行李，在那里癡癡看了好半天，直到學校接車來了才依依不舍離開。

江蘇師院也是一所藝術氛圍極其濃厚的學校。學校里除正規(guī)課程以外，還成立了許多興趣小組，書法組的指導老師是物理系的徐正老師。他不僅教我們的制圖課，還編撰書法講義教我們書法。至今我還記得他那一手漂亮的鋼板刻寫的魏碑書體，其中的圖例是他用雙鉤描摹出來的。從那時起，我才知道了甲骨文、金文、漢隸、魏碑、楷、行、草等書體變化，也才知道了毛公鼎、張遷碑、石門頌、龍門二十品、書譜、三大行書等名碑名跡，以及書法史上群星燦爛的諸多書法大家和名家。他帶我們去他家看他的收藏，在他簡陋的斗室里，我看到了懸掛的清代陸廉夫（恢）的隸書對聯(lián)，看到了他收藏的王石谷山水及何紹基的書軸。他制作了許多蘇州園林的幻燈圖片放給我們看，細細講述各大園林的歷史和特點，以及它們的結構、布局、筑山、理水等造園知識。在有限的幾個周末，他還帶我們參觀當時沒有對外開放的耦園、暢園、半園、壺園、環(huán)秀山莊、聽楓山館、桃花塢等內部園林，使我們眼界大開。

江蘇師院的校園大道上建有“師院畫廊”，櫥窗內經(jīng)常展出師生們的書畫作品。學校里曾舉辦過一次書法比賽，評委由各個系的老師組成，獲獎作品掛在畫廊里展出，我的一件小楷作品獲得了二等獎，這在當時對我是一次巨大的鼓勵。師院畫廊成了我們這些書法愛好者的福地，在那里能看到當時各系科書畫才俊們的作品。記得有一次，畫廊展出了中文系錢仲聯(lián)教授的國畫小品，畫幅上畫了兩頭羊，一公一母，又畫了兩只鵝，一黑一白。小品上方題了長款：“蘇州人講話很有趣，不管公羊母羊，一概稱為‘羊媽媽’；無論白鵝黑鵝，一律叫做‘白烏龜（蘇州方言讀jū音）’”。這原是一幅極好的趣味小品，后來在“文革”中竟被批判為“污蔑蘇州人民公母不分、黑白不分”的大毒草，錢仲聯(lián)先生也遭到了不公的批斗。

蘇州留給我太多溫暖而雋永的記憶。寒山寺《楓橋夜泊》的詩碑，橫塘路上范成大送客時的吟詠，虎丘雄深的劍池，太湖浩淼的煙水，以及觀前街、人民路上的古舊書店和文物商店，甚至洞庭東山、西山的枇杷、楊梅，操著吳儂軟語叫賣茉莉花、白蘭花的蘇州女子的藍色腰裙，都成了此生縈回不去的美好夢景。藝術的蘇州，詩意的蘇州，天堂的蘇州，給了我最初的藝術熏陶和洗禮。假如說，在書法和藝術上我還有過老師的話，那蘇州就是我的老師；江蘇師院物理系的制圖教師徐正便是我書法上的啟蒙老師。

然而，一切都遠去了。五十年后的今天，上世紀六十年代入學的江蘇師院物理系的同學曾兩次歡聚于張家港和揚州，在這兩次聚會上，我曾寫過兩首七律，以紀念這兩次難忘的活動。

其一秋光盈室喜開筵，

道姓呼名笑語連。

阿奶阿爺驚白發(fā)，

同窗同桌憶華年。

別情物理樓前月，

揮手姑蘇劫后煙。

今日港城重聚首，

桑榆共祝晚晴天。

其二駘蕩韶光日氣熏，

揚州三月客如云。

風從豆蔻梢頭綠，

香透珠簾十里聞。

每憶青春思報國，

焉知垂老喜同群。

湖山一遇又將別，

花雨滿街落紛紛。

畢業(yè)時，大學生一律下鄉(xiāng)，我被分配到溧水縣，在偏僻的農(nóng)村中學當教師，后來又調到縣文化館和文聯(lián)工作。其實，當初我的從教專業(yè)思想非常堅定，矢志作一名優(yōu)秀的物理教師，終身不渝。為此，我還自修過超出中學物理教育需要的一些高等數(shù)學和第二門外語。后來，因種種原因調進了縣城，期間，我創(chuàng)作過戲劇、曲藝等群眾文藝作品，還寫小說，出版過小說集，小說《瑞雪兆豐年》、《國藥》還分獲第一、第二屆金陵文學獎。甚至，我還辦過經(jīng)濟實體，取得過令人矚目的成績。一九九四年，溧水縣文聯(lián)榮獲“江蘇省優(yōu)秀文聯(lián)”稱號。但是，刻骨銘心的書法愛好一直沒有疏離過我。長長的幾十年中，無論在農(nóng)村，還是在縣城，濃郁的墨香，書法經(jīng)典的輝光始終籠照著我，給我滋潤，給我慰藉。即使在那“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文革”年代，我也會為一星半頁的書法資料而到處尋尋覓覓。我曾經(jīng)騎自行車，頂著炎炎夏日，到幾十里外的另一公社，向一位下放干部借閱碑帖。在那里我借到了王鐸的刻帖、王羲之的《圣教序》，非常珍貴。當時陪我去的一位綽號叫“小寶寶”的青年已經(jīng)過世，至今我還懷念著他。我也曾回武進老家時，從常州的一位老書家周子青手里購買碑帖。周子青是常州著名老書家，南社耆宿、補白大王鄭逸梅曾有文章介紹過他。周子青解放前是上海某銀行職員，愛好寫字，平素喜搜羅碑帖，“文革”中受到?jīng)_擊，備及困頓，愿出售手中所蓄積藏。那次，由我表弟介紹去周子青家，周老病愈剛起，面容清癯，捧出一大摞碑帖，由我挑選，并一一介紹拓片版本的年代、價值：“這批漢碑雖然剪貼不佳，但都是拓片，又都是名碑名跡，你每件給四元；這本孫過庭書譜系珂羅版精印，品相甚佳，原價合大洋八元，你出個原數(shù)，……”聽著他娓娓的報價，遠遠超出我的經(jīng)濟實力，心里暗暗叫苦，我說：“周老，我也據(jù)實告訴你，我返程要去一同事家，車票已購，尚剩三十元，恐怕不夠……”其實，上世紀七十年代，三十元已是一筆巨款，他望著惴惴不安但又對碑帖渴望的我，沉吟半晌，說：“我看你這位青年心很誠，好吧，‘寶劍贈烈士，紅粉貽佳人’，這批東西就三十元給你了。”說著將那堆碑帖往我面前一推。當我拎著那捆沉甸甸的碑帖走下周家的小木樓時，長長噓了一口氣。但由此也使我陷入了另一場尷尬。返校時，我和無錫的一同事改道溧陽，因盤纏不夠，只得乘車到上沛埠，隨后步行二十多里到達溧水最偏遠的“云合公社”，向云合中學熟識的老師借了兩元錢，再乘車到我們工作的和鳳中學。到校時，已是沉沉暮色，學校里已開過晚飯了。

我當時任教的中學在溧水的最南端，與高淳接壤。中學極簡陋，八間教室分成四座，呈田字形分布在一坡荒山上。老師無專門宿舍，住在與教室空間相通的隔間中。學生均走讀，放學后，校園內僅余外地老師數(shù)人，孤月荒山，村犬吠野，十分空寂。那時的農(nóng)村，除公社偶爾放幾場樣板戲的電影外，幾乎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學校又經(jīng)常斷電，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批改完學生的作業(yè)后，便把剩余的時間放在臨摹碑帖上。那時條件很差，臨寫的紙都是用的學校的舊報紙和學生們考試用過的舊考卷。那時手上有了不少碑帖，便臨得很雜，記得臨過《圣教序》、《蘭亭序》、《祭侄稿》、《爭座位帖》、《智永真草千字文》、文征明《北山移文》、王鐸的刻帖，以及張猛龍、爨寶子、龍門二十品，甚至石鼓文、漢隸碑刻等等，凡手頭所有的碑帖幾乎臨了個遍。但因為對書法的認識很膚淺，因此所得甚少。可即便這樣，也已經(jīng)能書寫一些毛主席詩詞的條屏和橫幅裝飾學校的教室了。從一九六八年十月到一九七五年十月調進縣城，有七年時間，生活雖然艱苦，但過得很平靜，大量的臨摹和閱讀，使我對書法的大輪廓有了清晰的了解，甚至可以說，那段日子為日后進一步的學習深研打下了堅固扎實的基礎。

那時，人人都是革命的螺絲釘，對社會和人生的選擇都是極為有限的。因為幾次縣里的文藝會演，我為公社和學校寫作過幾個節(jié)目和劇本，引起了縣文化部門的重視，因此被調進了文化館。粉碎“四人幫”后，又參加了鎮(zhèn)江軍分區(qū)組織的“茅山抗日斗爭故事”的采寫和編輯工作，隨后一段時間，便投入了文學創(chuàng)作，一批小說相繼在《雨花》、《鐘山》、《十月》、《青年文學》等雜志發(fā)表，還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和收錄，并因此加入了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經(jīng)常參加省市及全國的一些文學創(chuàng)作筆會。1980年左右，報紙上曾登出浙江美院招收書法研究生的消息，但總因當時文學的那段小小“走紅”而打消了報考的念頭。

小縣城的生活是值得懷念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對縣城，我始終懷著一份深深的敬意。小縣城，它不偏僻，不喧鬧，也不閉塞，它少了些眩目惑心、人事紛爭，卻使你多了一分澄澈和寧靜。它是一方地域的文化、經(jīng)濟、政治中心，集聚了那一方土地的風水靈氣，積淀了那里千百年的人文資源。它最適合藝術的生長，也最適合從藝人的沉潛和修煉。在那一段時間里，除了文化館的日常工作和文學創(chuàng)作外，我的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了書法的臨摹和學習上，因此也可以說，書法從未離開過我。也真是機緣巧合，我在溧水縣城居然借到了一部清石梁編著的三十二開本的《草字匯》，雖然有殘缺，但真正是如獲至寶。對這部習草的工具書，我下功夫通臨了幾十遍，大致掌握了漢字的草法和變化，也由此對草書有了深刻的認識。但漸漸地，我對自己的書寫感到了不滿足，并越來越感覺到用筆的重要性，我遍查手頭的書法理論著作，企圖從古人的敘述中尋繹用筆理論的蛛絲馬跡，我一遍遍審視米芾的《虹縣詩》、《多景樓》、懷素的《自序帖》、王鐸、董其昌的墨跡，并反溯二王的墨跡和刻帖后，看到了古人大量的用指痕跡，這些古人秘而不宣而由紙面透露出來的消息是掩不住的，因此千百年來凡悟性高或有幸見到古人真跡的都可以通過臨習破譯，直接探入古人堂奧。于是我開始從執(zhí)筆入手，大量揣摩、嘗試各種用筆技巧，一次次的實驗，一次次的求證，每一次與古人的接近或暗合，每一次畢肖的成功都在我內心產(chǎn)生巨大的狂喜和深深的滿足。由此終于認識到米芾所說：“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輒徒成下品”、趙孟頫強調的“用筆千古不易”的道理。這才認識到王羲之的偉大。他的這一用筆創(chuàng)造，是暗夜中的光亮，晴空里的霹靂，蠻荒中的拓進，沙漠里的清泉，使中國的漢字書寫，真正進入了藝術的廣闊大道。它的旋轉特性使我聯(lián)想到不易傾覆的飛速旋轉的車輪；想到槍膛內因為有了來復線，打出的子彈會飛速旋轉，不打跟斗，有了穩(wěn)定的方向；也想到了火箭、導彈飛行中的穩(wěn)定器———飛速旋轉的陀螺儀的作用。王羲之發(fā)明的旋轉用筆使書法線條有了穩(wěn)定的前進方向，使書法氣息的韻流不致散亂，而納入凝練的通道。這是中國四大發(fā)明以外又一大文化上的發(fā)明。它的橫空出世催生了一門民族藝術的誕生，引發(fā)了文字書寫的革命。它導致了漢民族千百年來億萬人眾對漢字書寫的熱衷和癡迷。從此書法發(fā)展有了準則，有了定規(guī)，也有了評判的標準。遵從了它，便入正道，不遵循它，便入野道；不懂得它，便如盲人摸象，夜臨深池，懂得了它，便撥云見日，一片光明。王羲之筆法的產(chǎn)生，使文字書寫有了文、野之分；精、粗之分；寫字與書藝之分；形上與形下之分。這一段摸索和探秘的實踐過程發(fā)生在八十年代，時間大約有兩年左右。從此書法在我眼里沒有死角，一切都須發(fā)畢現(xiàn)，無所遁形，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朗朗。

也許，從那時起，才真正意識到，我這一生注定要與書法朝夕相伴，終生到老了。是緣份？是宿命？還是個性使然？可能都不重要了。從武進鄉(xiāng)下的老家韓村走出，到蘇州，又分配到溧水，最后定居南京，我從事過許多工作，也多取得相當程度的成功，但沒有一項能使我的身心安頓下來。而唯獨書法，恰如一壇陳年的老酒，越陳越香，愈久愈醇，沒有一絲一毫淡薄、輕棄的念頭。正如北宋歐陽修所說：“自小所喜事多矣，中年以來，漸已廢去，或厭而不為，或好之未厭，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書也。”一千多年前后的古今人身上，書法的魅力產(chǎn)生了同樣的效應，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書法與我不離不棄，相伴相守了幾十年，在我做過的許多有價值的事情中，不少都與書法有關，而且有些還很重大，值得在此記錄一筆。譬如2000年，“全國第八屆中青展”確定在江蘇主辦，評審地點還沒選定，我與江蘇省書協(xié)取得聯(lián)系，和溧水縣委書記專程趕到南京，最后將作品評審地點確定在溧水。這年秋天，全國中青展評委齊集溧水東屏湖國際度假村，并利用當時全國五百強企業(yè)“溧水農(nóng)用車廠”的巨大車間，評審參賽的數(shù)萬件作品。當時的溧水縣委、縣政府出錢、出力，保證了評審活動的圓滿成功。這是對全國書法事業(yè)的一次支持，也是溧水縣有史以來舉辦的最盛大的文化活動，應當載入縣志史冊。

第二件是，為江浦建言，創(chuàng)建求雨山“金陵四老”紀念館。

1992年2月，我到江浦縣參加“南京市區(qū)、縣文聯(lián)工作會議”，期間參觀了已開工建設的“求雨山林散之紀念館”。會議結束時，江浦縣委宣傳部張繼平部長為我們餞行。飯桌上，我對張部長建言，江浦縣對書法事業(yè)非常重視，撥款在求雨山修建“林散之紀念館”，我們看了非常感動。但僅建林老一人的館舍顯得單薄了些，當時在南京有影響的書家還有高二適、蕭嫻，我建議把他們也請上山來，但三人之數(shù)不夠齊整，我認為還可加一位如今已不太熟知的胡小石先生。胡小石師從沈曾植、李瑞清，著名教授，在文學、音韻、考古和書法等方面均有精深造詣，在民國時候就是大書法家，現(xiàn)“江蘇省美術館”的題匾即出于他的手筆，解放后在南京大學任教，一九六二年去世。將他請上求雨山，與林老等為伴，份量、水準均可與之比肩，這樣求雨山上的四位書家可稱為“金陵四家”或“金陵四老”，四家紀念館同聚求雨山，說不定會使求雨山與浙江“蘭亭”一樣，成為全國的書法圣地，成為江浦縣的標志景點。當時，張繼平部長聽了一拍桌子說，你這個建議提得好，三天后縣委開常委會，我一定把你這個建議帶到會上去。當時江浦縣委、縣政府極重視文化建設，立即采納了這個建議，并對求雨山重新進行了規(guī)劃，歷經(jīng)十幾年的努力，終于建成了求雨山“金陵四老”紀念館群，成為聞名全國的書法圣地。當時我也沒有想到在飯桌上的幾句建言會變成現(xiàn)實。這是我自認為此生做的最欣慰，也最有意義的事，雖然是秀才人情不值錢，但涓滴源頭，流成大河，那一席話，起碼是提供了一個契機。我不想掠美，但這是事實，記在這里，以備后考。

學習書法的過程和體會當然不是這么一篇小文可以概括的，幾十年來，學書從朦朧混沌到清晰明朗，曾經(jīng)歷過許多的苦悶與彷徨，也收獲了許多的驚喜和歡樂。骎骎歲月，漫漫長夜，焚膏繼晷，孜孜不倦，內中甘苦，真不足為外人道。前些年，我曾寫過一首《夜思》的小詩，大致可道出我習書生涯的心境。

筆墨誤人醒已遲，

蒲團對月一心知。

涓涓細水穿巖日，

正是金丹換骨時。

2013年元月于金陵玄武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