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在人前我從不諱言:東蕩子是當代中國最優秀的詩人,沒有之一。這樣子說話,或者會得罪一些詩人、一些朋友,不過我知道,我只有這樣說才能不得罪詩歌,不得罪它自身的純粹、神圣與光榮。
東蕩子,作為一位長期被有意無意地忽略的詩人,從《九地集》到《王冠》到《阿斯加》,他所書寫的、一直是源自卓越而來的卓越詩篇。我這樣說,完全是基于我自身對詩歌的虔誠和認知,以及我們之間廿多載相交相知、無數次爭辨與審視后的知根知底。
詩歌是靠文本說話的,我一直如是認為,重要的并不是寫什么和怎么寫,而是寫下了什么、呈現出了什么。東蕩子的詩歌文本,體現在其兩次重要的結集之中:2002年結集的《王冠》、2010年結集的《阿斯加》,可以顯露出他全部的面目。
若果簡單地劃分,我通常把東蕩子2002年以前的寫作稱為“漂泊之詩”,此后的創作則歸為“創造之詩”。
“漂泊之詩”時期,他自許為“讀者的寫作”,他堅信從自己身上出發,從他人身上回來,他將獲得真正的光明。“我要讀的最重要的書是我一生一世都讀不完的自己這本書,真正讀懂了自己,一定就會讀懂他人,世界也不過如此。在自我的閱讀中會發現人家的問題可能就是我自身的問題,他們的黑暗就是我的黑暗,從而杜絕;同時發現人家身上的光明,會視為我自己的光明,從而探索發掘更大的光明。”東蕩子如是說,“當我自己進入寫作,首先就把自己當為最熱忱最質樸的讀者,甚至當成許多不同類型的讀者,但他應該是一個光明的讀者,不抱私情。我的寫作就是進入讀者的角色,我把它叫做讀者的寫作,只有這樣我才能進入到詩歌的出現,才能呼吸在光明中。”
從1989年3月到2002年5月,東蕩子上北下南東奔西跑,先后去過北京、上海、包頭、廣州、深圳、南京、杭州、嘉興、兗州、益陽、長沙、海口、洛陽、桂林等十多個大中小城市,每一次都懷著豪情和夢想出去闖蕩,停留一年半載、三五個月或十來天后幾乎都是精疲力竭回到湖南沅江那個叫東蕩洲的老家。
“東蕩子從來不歌唱生活,正如他從來不抱怨生活一樣,他的追尋,他的流浪,他的失業,僅僅在于為他提供了一種寫作的場景。”評論家龍揚志觀察到,“東蕩子的詩歌生成方式是運用具有穿透性力量的文字,直接抵達自身思想的核心。”正是這些來自飄蕩生活的碎片式經歷,無盡的漂泊和流浪,構成了東蕩子思考社會人生的屏障,并讓他孤獨地擁抱、這通向個人精神與理想的形而上路途。
2003年之后,東蕩子大多數時間長居廣州,因此我們有更多的機會出沒于彼此的生活中……2005年6月時,借著朋友巫國明策劃的“十位詩人作家落戶增城”的契機,東蕩子下定決心到增城工作與定居,從此告別了動蕩不安的生活。東蕩子“創造之詩”時期的標志性作品《阿斯加》系列,正是他定居增城之后開始創作的。
在我的理解里,《阿斯加》系列就是東蕩子自我創造的一個烏托邦、一個獨立的詩歌王國。東蕩子說過,只要讀者愿意,它可以是任何東西,也可能是一個人。“東蕩子獨來獨往,他的創造力獨立成章。”詩人張紹民在論及阿斯加系列時指出醒悟才具創造力,“東蕩子的創造力在于他思考的結晶,是一種巨能量類型,而這一個巨能量,能造出空氣、水、泥土和糧食,隨手就可以創造出許多幸福的宇宙來。東蕩子詩歌的力量在于他把握了人的本質和世界的本質。”
東蕩子的詩歌創作一直在堅持用詩歌的光明來對黑暗進行消除。
東蕩子說:“我把完善一個人看作我一生的工作,同時我又把這個工作看作我一生的理想。”《阿斯加》系列所呈現出來的正是完整而自恰的世界,而不是青春期時的顛沛流離、日常生活的破碎和凌亂。這是詩人的幸運!
這是詩人的幸運嗎?還是熱愛詩歌的讀者的幸運?
在這個紛擾、多元與物欲橫流的時代,我們必須慢下來、才能傾聽到那些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以抵擋庸常生活所帶來的價值被解構的虛無感和無力感,進而完成對自身、以及對自身外部生存環境的救贖。
2013年5月,有“中國第一詩歌民刊”美譽的《詩歌與人》主辦的“詩歌與人·詩人獎”,把第八屆的詩人獎頒予詩人東蕩子。
由“完整性寫作”詩學概念主要闡釋者、詩人世賓執筆的授獎詞中寫道:“東蕩子的詩歌植根于時代和生命的幽暗并直指生命的可能;東蕩子的詩歌具有烏金般的硬度和光芒,堅實、高邁、寧靜;東蕩子創造出一個決絕、寬闊、充滿愛和智慧的新世界,確立了當代漢語詩歌的標高。”
———對1987年就開始詩歌寫作的東蕩子來說,他承受得起這一份榮譽。
而這位當代中國最優秀的詩人東蕩子,卻因心臟病突發搶救無效,于2013年10月11日下午4時15分在廣州增城不幸逝世,享年49歲。當時,我正在與NGO發展交流網的朋友聊臺灣公民媒體的發展路徑。6時5分,正在的士上的我最先接到詩人陳肖電話;接著8分時詩人黃禮孩電話又至證實消息,一時間我蒙了,東蕩子沒有心臟病史的啊怎么可能?禮孩說馬上和世賓趕往增城。6時22分,回過神來的我在微信朋友圈發出了:“沉痛訃告:詩人東蕩子先生,因突發心臟病于今日下午在廣州增城去世,享年49歲。”不一會兒看到的都是錯愕和疑問之聲,沒有人愿意相信,東蕩子已帶著他的純粹和豐盈離去。不久,《南都周刊》主編、詩人陳朝華在新浪微博上轉發了我的微信,一些詩人朋友也陸續發出信息,或者趕往增城探望東蕩子夫人聶小雨。
《山花》雜志社官方微博當天晚上就發出消息:“沉痛悼念我們優秀的作者、詩人東蕩子,愿這位率真的詩人在天上獲得內心的平安。”詩刊社第二天跟進,發出長微博悼念詩人東蕩子。詩人向天笑留言說:詩刊作為詩壇最權威的官媒,在其微博里對一個詩人的死,迅速作出反映———悼念詩人東蕩子,并推出東蕩子詩歌選,是一個很安慰人心的舉動!
12日中午,我趕到增城去看望小雨,見面后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她連日未眠,但精神尚好,談了東蕩子最近的一些狀況。朋友們四面八方地來送別———正如她在訃告中所說:東蕩子一生珍視的是詩歌和朋友———或者能給她帶來一點點微薄的安慰。
(注:標題來自東蕩子寫于今年4月6日的同名詩作《當你把眼睛永久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