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壇三絕談月色

談月色（1891-1976年），原名古溶，又名溶溶，因排行第十，又稱談十娘。4歲時被送到廣州檀度庵寄養，8歲入私塾，15歲削發為尼，法號悟定。豆蔻年華，即以善誦經、嫻書畫為人稱道，所書經文傳出，娟秀清麗，驚動了一班文人。當時有位叫蔡守（1879-1941年，字哲夫）的，更是深為古溶的才情傾倒，多次只身前來研討藝事，古溶也仰慕哲夫，不久便產生了感情。1922年，他們二人終于結為連理。當時哲夫以玉鴛鴦盛諸珊瑚盒中作為文定，取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詩句，為她改名月色。

一

婚后，月色在哲夫指導下研習畫梅和篆刻，稍后又深研瘦金書。

談月色所畫墨梅，格調高古，素有“梅王”之譽。她畫梅，師承廣泛，不拘一格。拜黃賓虹為師，藝事大進，長于描繪曇花、杜鵑、荷花、牡丹諸多花卉，其中最為人贊賞的是梅花。她轉益多師，案頭備有《湯雨生（貽汾）墨梅冊》，一年之中就臨摹了十八遍之多。同時研習吳昌碩及諸多時賢，觀摹技法，領會風格。由今及古，上溯宋元遺風，下繼明清筆意，特別屬意于揚州八怪的技法與風格。不過，她更多的是師法造化。每年花季，廣州六榕寺賞梅是她必作之舉，留連徘徊，朝觀夕摹，更是不辭辛勞，連續多年登上廣州的蘿峰，在蘿峰寺內掛單，為的是踏遍三十里梅海。此外，她還長途跋涉，一再奔赴蘇州鄧尉山與杭州超山，置身梅林雪海，俯仰歇息，領略陶醉。晚間，或面對瓶梅，凝神沉思；或隨燈影旋轉，對影寫照。

月色與哲夫，可謂夫唱婦隨的典型。夫婦倆不僅詩詞唱和，更多切磋藝事。篆刻、書法之外，最多的是畫梅。哲夫也喜歡畫梅，且擅長畫梅，二人真是天作之合，相得益彰。一次，哲夫外出，心靈感應使他看到了月色夫人正在畫室點染梅花，于是作了一首七絕：“畫梅已遍九洲九，不言竟能飛上天。數點梅花作細事，留傳并足九千年?！睍鴮懗蓷l幅，立即郵寄給夫人。

好學多思，多方師承，談月色因墨梅造詣，聲名鵲起。1931年11月，由蔡元培領銜書寫“談月色畫梅約”潤格，刊登在《藝彀》創刊號上，具名者有于右任、胡漢民、孫科、張繼、林森、戴季陶、葉楚傖、邵元沖、鄒魯九人。同年，月色夫人一幅《墨梅圖》，應邀參加英國舉辦的“中國畫展”，受到主辦者激賞，被收入了紀念冊。

1935年12月，南社紀念會成立，一個月后，由南社舊友九人發起，為紀念會蔡元培、柳亞子兩位會長祝壽，征集詩詞與書畫。談月色接到征集函，以她擅長的技法作了一幅墨梅，用以贊美蔡、柳兩人，又特取《梅花小壽一千年》為題，由衷地表達對兩位先生的敬仰之情。

墨梅圖《梅花小壽一千年》高81厘米，寬31厘米（圖1）。兩根虬枝，依傍上揚，給人以昂揚和力量。淡墨圈出梅花的花瓣，濃墨點出花蕊、花萼，枝干不用雙勾，憑借粗筆水墨一氣呵成，或淡或濃，或干或濕，筆勢挺秀，枝條極富彈性，融勾法與沒骨法為一爐，既工致又灑脫，布局疏朗，境界開闊，一派疏瘦清妍、寧靜婉麗的風神。兩根傲霜斗雪的虬枝，正是蔡、柳二人不畏強暴的象征，此圖深得南社紀念會會員之心，1936年9月收入《蔡柳兩先生壽辰紀念冊》。此幅《梅花小壽一千年》原圖先由柳亞子珍藏，后捐贈予蘇州博物館，1987年柳亞子紀念館開館，遂由該館收藏。

上世紀30年代，談月色居廣州時，書畫家方樹梅（字癯仙）專程來訪，談及云南晉寧蟠龍山有元梅，粗可合抱，花大如桃（花）。這番話激發了月色的創作熱情。次年，她即在花開時節來到元梅樹下，一睹風采，她將元梅的形態、線條、光色及至周邊環境，盡數裝于腦海，急急趕回家，當即潑墨揮灑，一丈見方的《蟠龍墨梅通景》終于誕生。老干新枝，曲萬狀，苔蘚鱗皴，疏影橫斜，冷香溢紙，疏密相宜，氣韻生動。畫幅之中，一派淋漓的墨氣，渾成而又高古；一抹騰龍似的霧氣，豪邁而又堅貞，深受藝術界贊賞。自此，談月色“梅王”之稱，聞名遐邇。至1937年，蔡元培、于右任、章太炎、馮玉祥、柳亞子、金澤祖等50余知名人士在《蟠龍墨梅通景》上題跋，堪稱民國年間著名書家墨跡的集錦。

在吳江博物館，還收藏有另一件談月色的墨梅圖。畫上兩枝梅花，急相吐艷，老梅在上，蒼勁遒潤；新梅在下，仰首向上。由于吳江擅長書畫的金澤祖為談月色的《蟠龍墨梅通景》題寫了墨跡，談月色專門贈予他此幅墨梅圖。她以象征之筆，隱隱透露出自身謙虛的情懷。

二

談月色治印藝術，得黃賓虹、王福庵、程大璋、李鐵夫等人的悉心指導，年近不惑，刻藝開始嶄露頭角，因是女子，又因南社社友廣為推薦，求印者遍及九洲，聲譽日隆。

1928年，南社畫壇巨擘黃賓虹途經廣州，指導月色畫技與篆刻，傳授用筆用墨之法。接著，又學易大廠、李尹桑、鄧爾雅等嶺表黟山派之長，融會貫通。她的仿漢印之作，功力最深，朱文功挺遒潤，白文停勻整飭。那一年，正好易忠集拓王福庵印作百方，加上品評跋語寄贈蔡氏夫婦，月色得以朝觀夕摹，深深領會。1930年，蔡哲夫應蔡元培邀請，攜月色同赴南京籌建中央博物院，當時王福庵正在金陵，月色得王師親炙。不久，蔡哲夫在中央博物院任書畫鑒定研究員、國史館編修，與黃賓虹共事，月色更時時得到賓虹老師的教益。所刻古璽、漢印、佛像印、圓朱文，常以隸書《天發神讖碑》入印，規模燦然，技藝大進。

月色最讓人稱道的是以瘦金書入印，實開風氣之先。南社社友沈禹鐘《印人雜詠》贊嘆說：“韻事紅闈似仲姬，僑蹤老向白門羈。瘦金字認談家印，比玉分書未足奇?！闭勗律逃÷暶h揚，南社社友請求印作不乏其人，更有辛亥革命元勛、國民黨元老、高級將領、文藝界名流等接踵而來。民國印壇，女子治印，有如此造詣者，月色首屈一指。

就在南京，談月色為葉楚傖、柳亞子等一班南社老友鐫刻過不少印章。如“葉楚傖印”（圖2），就是其中一印，邊款（圖3）為：“姜君可生屬刻貽，楚傖社督政篆，丙子夏談月色，仿漢朱文姓名印。年來外子罷官，牛衣清苦，畫梅乞米，撫印為炊，備極艱辛也。月前葉公奉使南來，外子未數趨詣。日昨李仙根過牟軒談詩，并謂葉公殷勤問訊，念舊可感。唯希鼎力紹介，羿潤豪利，市得以糊口，獲賜多矣。月色又記?！北邮?936年，蔡哲夫賦閑在家，談月色畫梅乞米，鬻篆刻和書法賴以糊口，上述邊款可證。

月色夫人為柳亞子所治的是一方黃楊名章，當時柳亞子無以回報，次年柳為月色夫人的墨梅圖題詩曰：“貽我黃楊印，題君墨梅圖。瓊瑤無以報，慚愧對林逋?！苯▏酰鴣喿酉蛎珴蓶|主席推薦談月色的篆刻藝術，得到毛主席的首肯，之后民政部門要求談月色治印兩方，一為瘦金書“毛澤東印”，一為圓朱文“潤之”，頗得毛主席欣賞。

談月色先后任黃花考古學院研究員、廣州博物館發掘專員，過目古器文物眾多。除得到蔡哲夫、黃賓虹、王福庵傳授外，她與馮康侯、壽石工、楊千里、沙孟海等素有交往，或得指教或得切磋。抗戰勝利后，在總統府印鑄局任職，與唐醉石、徐文鏡、吳樸堂等名家共事，時時交流。再加家中金石書畫收藏豐富，閑來摩挲古印、拓片，觀賞名家印譜，見識深廣，眼格獨高，自然出手不凡。時稱“現代第一女印人”，不為虛譽。

三

談月色的書法，初學柳公權，清剛挺秀，后改習宋徽宗瘦金書，瘦直挺拔，橫劃收筆帶鉤，豎劃收筆帶點，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聯筆則如游絲行空，運筆飄忽快捷，筆道瘦勁而不失其肉，轉折處隱約可見運轉與提頓，一派清新瀟灑的情趣。

上文提到的《梅花小壽一千年》墨梅圖的右中部，有一段娟麗的瘦金體（圖4）“南社紀念會會長 孑民先生七十壽 亞子先生五十壽 丙子年談月色謹繪”，下鈐篆體“蔡夫人談月色”朱文印、“賓虹衣缽”白文印。圖右下有一方月色自刻的瘦金書“梅花小壽一千年”印章。仔細觀賞這段書法，也許大多會認同對月色夫人瘦金體的評價。

1936年秋，蔡哲夫應南社社友、國史館館長張繼之邀來南京任國史館編修，他赴寧首先舉辦他們夫婦的書畫篆刻展，轟動一時。接著蔡哲夫與黃賓虹又應蔡元培之邀，兼任中央博物院金石書畫鑒定研究員。這一階段談月色受到賓虹師的教益更多，藝事日進，求書、畫、印者絡繹不絕。蔡哲夫有《月色廚下煎魚，有人督書聯，寫罷魚已枯，不能食矣，口占一首》記其盛，詩曰：“長安乞米瘦金書，促迫何堪急急如。放下煎魚來拾筆，書成已嘆食無魚?！贝嗽妼懙接腥饲皝砬髸鴮β?，月色夫人正在煎魚，忙著接待來人，按要求書寫對聯，結果鍋里的魚早已枯焦。其實，在南京那些年，他們夫婦倆的潤筆是相當豐厚的。可是，夫婦倆依然過著平民的生活，更沒有絲毫藝術名人架子，否則也不會“魚已枯”了。

上世紀40年代，談月色以小楷瘦金書寫《蔡守碑文》和《寒瓊遺稿》，秀美流利，端莊大度，字里行間滲透著無限情思。新中國成立后，她的作品，筆豐墨滿，取勢迅疾，顯現了力透紙背的老辣蒼勁。1974年，月色夫人心臟病初愈，可是眼角膜生翳，視力極差，這時她的書寫，僅憑感覺，信手而書，居然筆筆有法度，布白錯落有致，讓人真正領略了什么是人書俱老的境界。

文化大革命開始，有人在報上載文批判瘦金書，說乃是“亡國之書”。談月色駁斥說：于理不通！瘦金書是因為瘦硬、勁挺，書到瘦硬方通神，怎么是亡國之書呢？宋徽宗是亡國之君，但在文藝方面的才能以及為發展書畫藝術的貢獻是不可抹煞的！字如其人，書品即人品。書法藝術是作者思想情操的外露，性格愛好的反映。談月色一生歷盡坎坷，但她始終堅韌不拔。她幼年雖入了庵堂，但能正視人生，勤學苦練，憑著她的堅韌頑強，終于還俗。還俗之后，更加奮發進取。八年抗戰，她與哲夫外出逃難，南京與廣州兩處收藏，盡數毀于戰火，月色夫人毫不氣餒，堅決不事日偽，一邊操勞家務，一邊鬻藝維持家計。藝術已經印入她的每一個細胞，就書法而言，月色夫人在習柳的基礎上，進而選攻瘦金，這是她藝術進取的必然，心里追求的必然。其主要著作有《月色詩集》《中國梅花發展史》《月色印譜》等。（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