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的加密故事

麥家 著名作家、編劇，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得主。代表作品有《解密》《暗算》 《風聲》 《風語》 等。根據他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 《暗算》 和電影《風聲》開中國諜戰特情影視劇（片）之先河，被譽為“中國諜戰小說之父”。

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故事，可以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莉葉故事相提并論。有人說它是中國古典文學悲劇的巔峰，最充分表達了民間男女的純潔忠貞的愛情。然而，二十多年前著名學者朱大可對它進行了天覆地翻的解讀，認為它完全不是一個正常的男女戀愛故事，恰恰相反，它是經過偽飾的同性戀范例。這自然是非常個人化的一種解讀，今天我也將試著從非常個人化的角度來解讀雷峰塔的隱秘故事。

了解雷峰塔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座佛塔，吳越王建造它是為了安放佛祖舍利和佛經。當我透過歷史的煙云去凝眸這座塔的種種信象時，我驚異地發現，這座塔里暗藏了太多有趣的“性文化密碼”。首先，這塔的建造時間在緊隨保塔之后：前為公元994年，后是公元996年。一目了然，保塔是一座美人塔，纖巧，細弱，婷婷玉立，無風欲倒，像煞一個未出閣的閨女。閨女裝扮得美美的樣子拋頭露面，獨立于世，憑山望湖，淺吟低唱，是一種急于待嫁的暗語。雷峰塔緊隨其來，與其成雙作對，分明是來迎娶接嫁的。這注定雷峰塔是一座男人塔，所以它明顯要比保塔雄壯。這一點也許不是什么秘密，古今往來有不少詩文都如是在言說。我要說的是，不論是從塔的建筑特征，還是它的文化承載上看，雷峰塔被賦予的雄性意味之濃之強之深，可謂天下無雙。

先說建筑特征，雷峰塔最大的建筑特征是塔里藏塔：里塔形如柱，磚砌；外塔木筑，早早被倭寇燒毀，今人可能誰都不知其形其狀。但可以想象，塔的主體是里塔，外塔不過是隆重的花邊粉飾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說，外塔被焚后的雷峰塔更像一座塔：我看過圖片，坦率說我的第一印象覺得它十分具有男根象征的想象密碼。西方有一種理論：符號學，把所有塔都納入陽性象征物，但在東方，很多塔，比如杭州的其它三座名塔：保塔、六和塔、白塔，至少在形狀上是很難給人這種想象空間的。惟有雷峰塔，具體說是雷峰塔的里塔，形神合一，讓人輕易聯想到男根。那么，請允許我冒昧地猜測，雷峰塔的設計理念是：里塔是男人之根，外塔是一塊遮羞布。或者可以直白地說，雷峰塔在設計思想上就是一個穿著褲衩的男人。

這是從塔的宏觀上說。從局部看，雷峰塔還是兩個特點：一是塔頂有朝下凸出的天宮，塔底有朝上深凹的地心；我猜測，天宮凸出部分和地心凹入的部分尺寸是對應的，像一個榫頭。二是塔中有不少藏經磚，磚體被鉆有圓孔，經文被轉成像手指頭一樣塞入孔中。這兩個特點，說到底還是一種性象征，令人充滿性想象。中國人對性一直是怕羞的，所以在使用性文化時，往往喜歡繞彎子，說得含蓄，要進行加密。

有加密的人，自有解密的人。我想，作為《情史》一書的作者馮夢龍一定是參透了雷峰塔性秘密的人，他把白娘子鎮壓在雷峰塔之下，這里面也是有隱情和密碼的。試想，雷峰塔鎮邪治惡的能力和名聲是有限的，甚至還不及幾公里之外的六和塔；白娘子在馮夢龍筆下也不是作為罪大惡極的妖鬼來塑造的。為什么要把白娘子壓在雷峰塔之下？我理解：表面上是鎮壓，實際上是占有，是投其所好，是雪中送炭，是天作之合。或許，我們把白娘子想象成保塔的變形也不為過。

如果說中國北方是權力象征，是官衙話語的中心，那么江南民間是男歡女愛故事的集散地。北方多事，江南多情。在這片多情的土地上，我更愿意把雷峰看成是一個審美的情感世界，它與“美人”隔湖相望，它的里外上下都深藏著與人歡娛的情感欲望，它把凄美的白娘子保護起來，讓麗山秀水日夜傾聽一個曖昧又動人的愛情故事。這故事是犯忌的，因為犯忌而更加迷人，像《泰坦尼克號》電影里那個窮小子與深闈女人的愛情故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