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要對抗的共同敵人是電腦和迪士尼,和父母對名牌的態度。』
任建誠 臺灣紙風車劇團長、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副執行長。1992年與李永豐、吳靜吉等人一起創辦紙風車劇團。2006年,紙風車啟動“紙風車319鄉村兒童藝術工程”,從城市走到鄉村,五年時間內,在臺灣三百多個偏僻鄉鎮,為超過500萬鄉下孩子表演。7月26、27日,紙風車劇團在廣州大劇院連續兩天演出經曲劇目《紙風車幻想曲》。
“我叫吳念真,就是老在電視里賣涼茶、馬桶蓋、牙刷的那個,我的真名叫吳文欽,小時候大家都叫我阿欽”吳念真八歲時,有一天,父親問:“你今天有沒有事,沒事就坐火車去宜蘭把我的傘拿回來。你這么小,不用帶錢。”八歲小孩坐火車免票,父親只給了吳念真一盒萬金油,告訴他抹了不會睡著,不然會被帶到太平洋那邊去。從家到火車站走路半個小時,從基隆到宜蘭坐火車一個半小時。家里人都說父親瘋了,孩子丟了怎么辦?父親說:”如果一個八歲的孩子連這個都做不到,那丟了就算了。”
吳念真坐在火車上,趴著車窗朝外看,山、海、平原在視線里平行掠過,第一次。到如今都在吳念真腦海里真真切切。鄰座的阿嬤請他吃番石榴。然后,阿嬤暈倒了。吳念真掏出萬金油救醒她。下車時,手里多了一只蚊香味棒棒糖,萬金油卻留在了阿嬤身上。父親是礦工,平時言語不多,丟了萬金油,吳念真很怕挨訓。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誰知,父親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快去吃飯吧。”
紙風車把這個故事搬上舞臺,八歲的吳念真是人偶,阿嬤和家人由真人演。吳念真錄了道白,極認真的慢調子,一字一頓,像是又回到了八歲光景。劇目叫《八歲一個人去旅行》,任建誠帶著它走遍了國內外很多座城市。在臺灣,吳念真用臺語道白,在大陸,任建誠請吳念真再用國語道白。
臺灣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前執行長陳錦誠看完,打算讓兒子獨自坐三個小時火車,從臺北去臺南看阿嬤。陳錦誠悄悄買好了車票,卻先聽到兒子說:“爸爸,我們能不能回鄉下看一下阿嬤?”
一代人
李永豐是在金門服的兵役,任建誠和吳念真也是。在金門服兵役,意味著兩三年之內根本沒可能回到臺灣。終于熬過了漫長的日子,春節回家時,火車慢慢駛進家鄉,廟會在做醮,焰火在田原綻放。在金門想過無數種團聚畫面的李永豐到家的瞬間,卻聽到爸爸的吼聲:“這么久才回來,趕緊幫家里手腳啦。”
李永豐是鄉下雜貨店的孩子,吳念真生長在礦區礦工家庭,任建誠從小在高雄的鄉下面店做幫手。任建誠十分能干,從小就會做面條、包子和油條。父母一年只休息六天半,春節五天,端午一天,中秋半天。家里兄妹五個,哥哥、姐姐念的都是私立學校,每學期到了注冊時,父母就開始為了孩子們的學費發愁。
父母與孩子的交流不多,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臺灣男人對孩子的感情和期許,都是通過少言寡語和最不直白的互動表達。整個一代人都這樣長大。父親扔酒瓶子,與母親大聲吵架,任建誠對父親的記憶僅止于此。吳念真沒有念完高中,任建誠和李永豐高中畢業時,一起考臺北藝術大學新設立的“術科”,僥幸以較低分上了大學。李永豐先前已經參加過六次“聯考”,任建誠純粹是為了替家里省錢。任建誠和李永豐肩并肩做了近三十年老搭檔。1985年進大學學戲劇,1988年接觸兒童劇,兩人從那時決定一輩子要做這件事。“跟孩子溝通其實蠻快樂的。后來的時代也告訴所有人要做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情。”任建誠一改父輩與孩子的溝通方式,選擇了讓他在此后都感覺“非常幸福”的事。
什么都要
任建誠上高中時,看過一次云門舞集在高雄演出。這是他唯一一次藝術記憶。上大學后,臺灣音樂家朱宗慶、戲劇界的賴聲川、舞蹈界的林懷民成了任建誠的啟蒙老師,這才開始真正了解戲劇和表演是怎么回事。
1988年,大三的任建誠和李永豐創建了學生劇團 “魔奇兒童劇團”。李永豐同時也被金士杰招進了蘭陵劇坊—由留美心理學博士吳靜吉創辦,當時臺灣實驗戲劇的孵化器之一。任建誠去到云門舞集做小工。云門舞集在高雄的演出畫面一直印在任建誠的腦袋里,連音樂的記憶都非常清晰。1988年,云門舞集15周年巡回公演上,中場大幕打開,舞臺中心擺著一把掃帚,那是任建誠中場打掃時在舞臺遺落的。在林懷民的注視下,臺上的舞者隨機跳進場,一腳凌起,踢進了翼幕。李永豐則在蘭陵劇坊,和金士杰、李國修、劉若、趙自強等人一起,接觸到了黑光劇、啞劇、心理劇、貧困戲劇各種各樣的戲劇。后來整個暑假,任建誠和李永豐開始為“魔奇兒童劇團”排練戲劇。第一出劇叫《兩只口袋》。兩只極具彈力的大布袋子里,演員 必須借助大幅度的肢體才能創造并變幻出各式各樣的形狀。這是任建誠和李永豐對戲劇表演的自我摸索和嘗試。兩只袋子里,一只里面是任建誠,另一只里面是吳倩蓮。大汗淋漓了一個夏天,這個過程中,任建誠確定了一件事,李永豐更具有敏銳和豐富的藝術性,而自己更擅長于幕后布置和安排。
“魔奇兒童劇團”由企業贊助,1992年,企業停止贊助,擔任紙風車劇團企劃組組長的任建誠承擔起劇團的生計和出路。任建誠從不理論“好時代”與“壞時代”的話題。在臺灣再往前些年,看藝術相關的東西都被認為是附庸風雅,“現在已經不需要了。有可能我是一個樂觀的人,才選擇做兒童劇。”這已然讓任建誠毫無怨言。
劇團經營中,任建誠自己從一個沉默的人變得開朗,他也只在乎這種內生的力量。“政府補助不夠,光靠賣票和公益基金也不夠,所以什么都要。”任建誠沒有藝術的矜持,領著劇團在臺灣四處參加各種演出,大的、小的,甚至連百貨公司開業這樣的場合都不拒絕,組織團員們樂呵呵地去演。就這樣,演了二十多年,同時期創建的劇團大多不知所終,紙風車卻融入了臺灣兩三代人的成長記憶。用臺灣坊間的話說,“在臺灣,每四個小朋友中就有一個看過紙風車劇團。”
“優秀的人”
任建誠手臂上有很深的疤痕。從手背一直延攀至上臂。看多兩眼,他講起了疤痕故事。在金門服兵役,任建誠被分到軍隊藝術團。有一天表演,任建誠像在紙風車劇團里一樣,習慣性開始拼活。燈光還沒接,任建誠問怎么接,老兵指了指電線桿子。任建誠看到了一只電表,直接上桿。瞬間,3300伏的電流穿過全身,整個人被吸了上去。也就在0.1秒的時間里,眼疾手快的老兵用長木棍把他撥了下來,不然就死定了。任建誠想來好笑的是,那一刻,他腦子里居然出現了六個數字,“是想著要捐給紙風車的錢”。任建誠也曾和妻子一起去法國留學。在法國,學戲劇和逛博物館。“藝術的價值要在生活里印證。我母親不懂藝術,我上藝大,她問我是不是去演歌仔戲,但她把我養得多么優秀。她把生活里的一切安排得精細有序。我只是學多了一門本事叫擺盤,把生活和想法擺進‘現代藝術’的盤子里,賣到巴黎。”
2006年,是任建誠和紙風車的又一個開始。臺灣藍綠分裂,政治越搞越復雜,很多人搞得自己都不開心。吳念真、另一位臺灣導演柯一正、圓神出版社董事長簡志忠、陳水扁“御用文人”林錦昌、李永豐、任建誠一群在鄉下長大的文藝老年達成共識,城鄉距離不能像政治和族群差異一樣,把人分開。這就有了紙風車劇團的“319”。“319”全稱“紙風車319鄉村兒童藝術工程”,既不是一個慈善項目,也不是一個商業項目。“319”要做的,是把在臺北能看到的紙風車兒童劇帶到臺灣319個偏僻鄉鎮,讓鄉下孩子也能看到。在臺灣,這樣的下鄉演出,臺灣文化建設委員會會直接補貼。任建誠的難處在于,“319”既不能用政府的錢,也不能讓看戲的孩子掏一毛錢。用遠離政治的方式表達劇團姿態,是任建誠的表態。
“319”的前幾場演出成本來自企業贊助,越往后,民間的自發小額募捐居然可以撐起平均一場45萬新臺幣的演出。紙風車劇團燈光組組長在屏東鄉下的海邊長大,臺北讀完大學后加入劇團,媽媽一直很擔心。有一次,媽媽專程燉了雞湯給兒子補身,見到任建誠總是滿腹擔心地講,團長啊,你要讓他多休息,給他錢,有好的女孩子要介紹給他。“319”演到屏東,整個鄉鎮的人都去看,有三千多人。此后,組長媽媽再也沒有“煩”過團長。兒子一回家,總是拉著手跟鄰里說,這就是我兒子啦,就是在你們上次看到的紙風車那個劇團工作啦任建誠就著媽媽的臺灣調子,用蜿蜒著疤痕的手臂,專注地演起兩只小鳥喳喳吱吱開心交談的樣子。讀藝大時,是賴聲川給任建誠上了第一堂表演課,那堂課上,他才知道肢體語言比平常語言更真實、形象、飽滿,且豐富。
[對話任建誠]
唯有我自己夠強
記者:讓紙風車活下來,且活得很好,你最堅持的部分是什么?
任建誠:為了要讓紙風車活下來,我們對傳統的藝術想法做了調整。對紙風車來講,表演很重要,但觀眾也很重要。我努力將小眾的東西做到了讓大眾都去看。紙風車的劇目里,《十二生肖》不光是分享故事,也是品牌建設。我們每年演一個生肖,連續做了十二年。紙風車的目標是讓每一個臺灣孩子都看到。
紙風車現在一年賣票賣掉近十萬張。在臺灣最大的演出舞臺兩廳院,一場滿座1100個觀眾,比起周杰倫和阿妹的演場會,這不算什么。但我不能因此而不做,我們做十場,也能達到他們一場的目標。這個社會就會因此而欣賞到紙風車。唯有我自己夠強,人家才會把更大的力量給我。
記者:與二十年前相比,孩子的成長環境和藝術的生存環境都發生了巨變。新的挑戰在哪里?
任建誠:時代不一樣了,你記得十年前用的手機長什么樣子嗎?我在1986年見到生命中的第一部電腦,有半個屋子大,教授說這個叫電腦,未來會改變世界。現在真的改變了。媒體太多了,光臺灣本地就有一百多個電視臺,接受它,就是我們的生活環境。也因此,現在的孩子學習能力和速度比我們當時強得多。而讓孩子們去接觸藝術,未來他們會具備更寬廣的世界觀和多一點點的自信心。這是我對孩子參與藝術的簡單心情。
紙風車的節奏當然也比二十年前要快得多,和觀眾的接觸也更多。不過,紙風車有一個特殊的價值,就是把所有的同行當作朋友。我們要對抗的共同敵人是電腦和迪士尼,和父母對名牌的態度。
記者:紙風車影響了兩三代臺灣孩子,甚至很多從小看著紙風車長大的孩子已經加入了紙風車的團隊。與小觀眾為伍這么多年,他們哪些地方吸引著你?
任建誠:紙風車是老靈魂誠心誠意給孩子們的小禮物。紙風車的很多劇里,沒有完整的故事,一大半時間甚至看不到演員的臉,孩子卻能毫不費力地接受舞臺上的一切。有時候,臺上的演員從亮相就討彩開始,就會全場跟他們互動,這有效地縮短我們跟小觀眾的距離。劇團里有些團員看著紙風車長大,也有很多小觀眾長大了還會繼續看。有些演出里,幾個回合下來,臺下從幾歲到十幾歲,都跟臺上的“巫婆”角色一起抑揚頓挫地念咒語。大人總是把孩子想得很簡單,其實他們比大人聰明。孩子的感受和表現是天生的。這也是我做了這么多年,總是感覺非常幸福的原因。
記者:你特別強調肢體語言?
任建誠:我小時候是一個很害羞的人,第一次上臺手腳一直抖,所以我想說身體訓練對每一個人有多重要。肢體語言能讓生命有更多的可能。 我緊張的時候,話說不出來,但演都要演出來,假裝都要假裝出來,我為什么讓你們看到我很慘。人與人的溝通方式已經改變。未來的孩子是要面對全世界的競爭與挑戰。創意的能力、美的能力和關懷的能力,都是他們必須具備的。未來所有的孩子都要走入世界里面,如果對自己沒有自信心,就沒辦法分享。而華人的肢體語言的開發是最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