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多人以為我是全職作家。NO,NO,NO,這是一個錯覺,我是全職母親,兼職吃喝玩樂,偶爾寫作。所以,雖然工作不輟,但是,離開小年的時間從不曾超過一周,恰好是她猛一意識到媽媽不在,我已經(jīng)神奇般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抱著我開心得又叫又跳的節(jié)奏。
但這些天,我接下一檔冗長且不靠譜的工作,永遠(yuǎn)不知道哪天開會,有時連續(xù)幾天都忙,有時一空幾星期,我的時間表被打亂得一塌糊涂。我甚至?xí)诒本┐粢粌蓚€月而無所事事,而且,見不到小年。再見到我,小年很傷心,她偎在我懷里說:“媽媽,如果我是賣東西家的小孩就好了。你賣東西,我就和你一起去。”
賣東西家的小孩?我沒有聽懂她在說什么。誰是賣東西家的?她漸漸地,從我胸口往下滑,我把她在床上放平,掖好被角,想起來了。
五一期間,小年來了北京,我隔幾天就從樓下小超市叫一桶水。送水大爺發(fā)現(xiàn)了小年的出現(xiàn),第二次來就帶上了自己的小孫女兒。小姑娘比小年小一點(diǎn)兒,害羞怕生,一直躲在爺爺背后,不理人。連小年這樣的社交狂人都不知從何開口。
大爺帶小女孩下去了,小年問我:“那是誰家的小朋友?”我答:“爺爺家的呀。爺爺家里是賣東西的。”小年牢牢地記住了。
經(jīng)常會在樓下遇到她,她就在超市門口的一小段石階路上玩,在或空或滿的水桶里爬來爬去,在臺階上跳跳蹦蹦。有一天微微下起雨,我看到她在濕濕的人行路上,起勁地跳來跳去,原來不知道誰畫的跳房子方格,正在雨水的沖刷下漸漸消褪。一個人的跳房子,好玩嗎?
去過無數(shù)次小超市,從來沒問過小女孩“為什么不上幼兒園”。我不是皇帝,沒資格愚蠢到“何不食肉糜”的程度。
到處都是賣東西家的小孩呀。附近的大市場,每日熱鬧非凡,被官家循例整治之后,生意冷清不少,大人們?nèi)绱笙蠡蛘唛L頸鹿般地消失了,于是時時處處都看到小毛頭們的身影,像雛鳥、幼鼠,怯怯地探出頭來。
寵物店的地板上,一個胖娃娃就和小狗一起爬來滾去,隔著玻璃門,仿佛能聽見兩者都在大笑;每天下午有一個婦人來收路邊的垃圾箱,身邊跟著臟兮兮的小女孩,和母親一樣快手快腳,母親還不時呵斥她一聲。兩個人身上,都是與垃圾息息相關(guān)的臟;經(jīng)營進(jìn)口零食的攤位,賣的食品均逼近保質(zhì)期。我問:“這個不要緊吧?”老板隨手一指:“我們自家孩子都吃呢。”小朋友就坐在攤后的小凳子上,眼觀鼻鼻觀心吃得很專心。
一夏多暴雨,倏忽而至,大雨點(diǎn)子砸下來,市場像頓時空了。我撐了傘,忽然看見兩個小男孩在三輪下避雨,顯然也是“賣東西家的孩子”,模仿著大人的口氣,玩得很認(rèn)真。一個喊:“甩了甩了。”另一個喊:“外貿(mào)的外貿(mào)的,純棉的純棉的。”我忍不住笑起來——立刻收住,意識到這笑里的無恥。
全中國人都知道的“孟母三遷”的故事,孟家曾經(jīng)搬到市場旁,孟子就是我看到的小男孩,把做買賣當(dāng)作過家家的題材。孟母不想孩子成為生意人,搬走。——但如果孟家就是“賣東西家”,孟母是商家婦,孟子注定在市場長大呢?
只能說,出身即宿命,童年即將來。他們承擔(dān)長輩的生涯,正如小年承擔(dān)我。他們習(xí)慣父母討價還價的口吻,正如小年看熟我電腦前的背影——她會學(xué)我思考時下意識抓頭發(fā)的樣子。他們正是縮微化的我們,擴(kuò)大化的他們,也就是我們。
所以,不說同情,不說安慰,因?yàn)檫@就是命運(yùn)。只是,我在帶著小孩的攤主前停下,挑挑撿撿問問價,價錢不算離譜,我就買了,雖然用不著——但這,也只說明我是個喜歡亂買東西的購物狂,除此之外,別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