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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花園

2013-12-31 00:00:00周新天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3年10期

一、廟堂之高

洪靜浪進了電視臺,這讓他感到萬分慶幸。洪靜浪出身農家,沒有背景,沒有財力,有的只是一張本科文憑。在中國,只要是能喘氣的,誰都知道現在飯碗不好找,好飯碗更難找,至于鐵飯碗,簡直是天下大學生及其父母夢寐以求的。洪靜浪謀到的飯碗,對于生活在中小城市的公民而言,簡直就是金飯碗。為了這份工作,洪靜浪的親友們費盡周折,他自己也是心力交瘁。

有鑒于此,進入電視臺之后,洪靜浪一再告誡自己,一要踏實做事,二要低調為人;老老實實,勤勤懇懇,一步一個腳印,才算步步為贏。他何曾幻想過,有朝一日成為女頭領的親密之人?沒有,壓根兒也沒有。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膽,色膽包天,那也不敢想,更不用說敢做。況且,他與臺長中間,還隔著副臺長、主任、副主任好幾層呢。

那天,于一把推門進來時,洪靜浪正埋頭寫第四稿。洪靜浪有些吃驚,趕緊站起身。現在是下午一點,時令是盛夏,整座城市幾乎全在午睡,洪靜浪哪里料到頭頭也不休息。于一把是一把手臺長,女性公民,又名紅花魚,紅花魚就是紅鯉魚。單位里另外有一位副臺長,姓虞,男性公民。按照國人的習慣,稱呼頭頭要往高位上叫,總不能叫他虞副臺長,只能叫虞臺長。于、虞同音,又同在一個單位,稱呼起來容易混淆,不利于表達和交流,甚至不利于開展工作。于是,只要于、虞二位領導不在場,大家約定俗成,把于臺長叫成于一把,把虞副臺長叫成虞三把,虞副臺長在領導班子里排名第三。更為通俗的說法是,把資深美女于臺長稱為紅花魚,或者鯉魚精,把皮膚黝黑的虞副臺長稱為大黑魚,或者黑魚精。

于一把縮了一下肩膀:“這么涼啊。”這之前,市政府專門發了文件,對空調開啟事項作了明文規定,連開機氣候條件和最低設定溫度都列得清清楚楚,目的是節約用電,避免高峰拉閘。洪靜浪連忙解釋,說是老打瞌睡,冷一些,就不打瞌睡了。于一把笑著說:“沒事,別聽他們的,工作第一,效率第一,怎么有利于工作就怎么辦。難道說,讓大家熱得不想工作,倒成了節約?”

洪靜浪暗中說,別看于一把是個女流,比起那些機關小男人,倒多了些豪爽之氣。于一把問:“干嘛呢?加班?”洪靜浪老老實實回答:“也不能算加班,改稿子,丁主任說時間緊。”于一把笑著說:“這個老丁,好不容易逮住個能寫的大學生,就把人家當牛使。對了,他發不發你加班費?”洪靜浪靦腆地笑笑,心里說發個鬼呀,不罵就是好事了。

縣市電視臺是個奇妙的部門,從某種程度上說,比工商、稅務、煙草、電力、電信等部門還要吃香,因此,成了干部家小的聚集地。男職員多半是領導的子侄,女職員多半是領導的女兒或媳婦,那些漂亮的女播音員,公爹差不多全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剩下為數不多的,就是洪靜浪這樣沒有靠山的人,待遇最低,職級最低,除了干活,就是受氣。

于一把又問:“還是那個老八路的稿子?”老八路是本市家喻戶曉的典型,一輩子省吃儉用,卻將三十萬積蓄捐給鄉村小學。洪靜浪說是的,老八路的。于一把又問:“幾稿了?”洪靜浪挺直腰桿回答:“四稿了,第四稿。”于一把吃了一驚:“這么多?來,我看看。”

于一把在洪靜浪對面坐下,先看第四稿,接著看第三稿,最后又看第二稿和第一稿,很專注,很沉靜。她的身上有一股幽幽的香氣,非常好聞。只有不干活而又富有的女人,身上才有這種香氣。

于一把最后又嘩嘩翻一遍打印稿,有些疑惑地問:“都是你寫的?”洪靜浪點頭。于一把問:“可風格怎么越來越不同了?是不是老丁叫你這么改的?”洪靜浪又點頭,心里開始打鼓。于一把板著臉,態度嚴肅地說:“這個老丁,搞什么嘛,一稿不如一稿!”

洪靜浪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難堪得要死。可以這樣說,自打參加工作以來,他還沒有受過這么嚴厲的批評。幸好,于一把及時補充,表明她的矛頭并不是指向洪靜浪:“我看這第一稿就不錯,最真實,最樸實。人家老八路是個樸實得不能再樸實的人,用老百姓的話說,叫土得掉渣。照我看,第一稿最貼近,很平,很實,與老八路的品格吻合。老丁呢,偏要來什么抒情,來什么煽情,這是給老八路穿西裝,戴禮帽,不倫不類嘛。”

這幾句話,實在是說到洪靜浪心坎里去了,他心里暗暗贊嘆:嚯!臺長雖說只是個中專生,還真有兩下子。

別看洪靜浪剛來,對臺里工作人員的大致情況還是了解的。前幾天,管檔案的小王,一個黃毛小媳婦,一點也不客氣,拉壯丁似的把洪靜浪抓去,幫她打印、匯總同事的履歷表。一開始洪靜浪很不樂意,可開始打印時,心里就偷偷笑了:嗬,別看你們人模狗樣,對我吆來喝去的,摸摸老底,當初還不如我呢。臺長,中專畢業。丁主任,大專,而且是一所地處偏僻的學校,畢業后做了十年地理教師。最可笑可嘆的是小王,商學院畢業后,直到去年還在一家企業當會計,可活該她命好,嫁到官宦之家——公爹是紀委副書記,主持工作……

于一把問洪靜浪:“哎,我說小洪,你通常都是中午加班趕稿子?”洪靜浪的回答比較低調:“不算加班吧,反正我不睡午覺。”

于一把看看面前這個二十二歲的大學畢業生,他的臉色是那樣的明朗和爽凈。于一把不由想起自己剛進電視臺那陣,還不滿二十,也是這樣精力旺盛,虎虎不倦,有時候睡到半夜,還一骨碌爬起來,對著鏡子看自己的口型,得體不得體,漂亮不漂亮。唉,年輕真好啊。青春,真的是萬金不易啊!

于一把把手上那疊文稿在桌子上墩齊,下達指令:“不改了,第一稿就行,就照第一稿拍。”洪靜浪有些為難,吞吞吐吐說:“可是,問題是……”善解人意的于一把馬上明白了:“你擔心丁主任那邊不好說?這孩子,連謊都不會撒。你就說,于臺長對老八路這個節目很重視,把稿子全捧去了,說是要親自改。”

洪靜浪這才放心,妙啊,一把手改了,等于是終審判決,無論水平高低,即刻生效。

有一段時期,老是加班,中午加,晚上加。中午加班,洪靜浪特意朝走廊那頭看了看,整條走廊黑乎乎的。辦公大樓是內廊式建筑,白天辦公也得亮燈。每間辦公室朝走廊的那一面,都有一扇落地窗,這樣,工作時間人員是否在崗,都在干什么,領導在走廊上走一遍,一目了然。走廊那端,臺長室、副臺長室都沒開燈,洪靜浪放下心來,吹著口哨,脫去鞋襪,空調開得低低的,泡上一杯比中藥還濃的紅茶,開始寫稿。電腦開著,不過放的是網絡音樂,洪靜浪習慣用筆寫作,等成熟了再錄入,這樣才不會因打字而擾亂思路。

門鎖響了一下,雖然聲音不大,洪靜浪還是嚇了一跳,哇,這會兒還有人哪。嗬,居然是于一把!于一把態度可親,笑吟吟問他:“又加班?”洪靜浪趕緊赤著腳站起來:“不是加班,在趕稿子。”

于一把在茶幾旁邊坐下,微笑著示意他坐下。洪靜浪坐下,雙腳在辦公桌下找鞋子,可是鞋子早就被踢到桌子對面去了。于一把關心地問:“中飯解決了?是下去吃,還是叫外賣?”洪靜浪說:“下去吃,吃面,一大碗。”于一把挺感興趣:“哦?你喜歡吃面?我剛剛也吃了一碗面。”洪靜浪心里說,做領導的也這么艱苦?像電視臺頭頭這樣的紅人,應該每頓飯都有人請才對呀,不,是爭著請。

于一把告訴他哪里的面最好吃,還詳細說了路線。忽然,于一把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原來她看見了洪靜浪的光腳。洪靜浪的臉一下子紅了,以為領導會批評這種不文明的舉止。誰知于一把似笑非笑地說:“喂,你的腳怎么像女孩子的腳?好家伙,真白!”洪靜浪有些不服氣:“女孩子的腳有這么大嗎?”于一把臉上滿是笑意:“太白了,也太瘦了。”

洪靜浪一直不停地上學,除了洗澡,打赤腳的機會幾乎沒有,兩腳顯得格外白。他從小不會干農活,也不愛體育運動,一雙腳顯得瘦長而軟弱。于一把又開玩笑:“女孩子有這雙腳才好啊,骨感美啊。”洪靜浪找不到反駁的話,只好重復一遍:“女孩子的腳有這么大嗎?”

于一把又閑聊一會,態度很和藹,最后感到無話可說,才起身離開。洪靜浪穿上鞋襪,重新趴到桌上改稿子,思路卻接不上來,頭腦中老是泛起于一把微笑的樣子。昨天是個節日,昨晚的電視里,于一把穿上節日服裝,親自主持一檔節目。生活中的她是優雅的,高貴的,但并不是美麗的。熒屏上的她就不同了,簡直是光彩照人,讓人驚艷。書上說有些演員臺下只有八分,上了臺卻有十二分,一點也不假。現實中的于一把,皮膚有些灰暗,額頭有些楦鼓,嘴還有些大,但在鏡頭中,聚光燈使得化過妝的她皮膚潔白鮮亮,飽滿的前額彰顯出她的智慧,厚實紅艷的嘴唇呢,成了引人注目的亮點。你看那些國外大牌明星,從索菲婭·羅蘭,到茱麗婭·羅伯茨,都有這樣的大嘴。而更吸引人的,是她成熟的風度,自信,雍容,親切,端莊。

那一天,趕上全市中心活動,全臺加班。于一把到洪靜浪所在的科室視察時,已是深夜。只見她進來后,一直皺著眉頭,懶懶地坐在椅子上。丁主任問:“怎么了于臺,哪里不舒服?”于一把說是胃不舒服,飽脹。丁主任說:“可能是撐住了,面條太硬了。”于一把一蹙鼻頭說:“才不呢,我又沒吃晚飯。”丁主任有些意外:“沒吃飯?那怎么行?加班時間這么長,不吃飯怎么行?對了,酸奶!酸奶能助消化。”于一把擺手說:“算了,這么晚了,哪里還有酸奶?”洪靜浪插話說:“超市就有啊。我去,這就去,又不遠。”

于一把剛想阻止說,這會兒超市也該關門了,可洪靜浪已沖出去了,整棟樓都能聽到他生猛的腳步聲。好一會兒,洪靜浪才滿頭大汗趕回來,進了辦公室,冷氣吹在身上,連打幾個寒戰,嘴里咝咝抽氣。他不但買來了酸奶,還帶回兩盒山楂片,興高采烈地說:“山楂片,消食化食的山楂片!”

于一把親切地笑著說:“辛苦你了,非常感謝。”丁主任也跟著說:“你看看,于臺多客氣。年輕人嘛,跑跑腿也是應該的。”洪靜浪點頭說:“應該的,應該的。”

第二天,臨近11點,洪靜浪收到一條短信,號碼是陌生的,一看內容,不由吃了一驚:12點,春回面館,我請客。于。

于一把辦事就是爽利,也不征求洪靜浪意見,要了一大一小兩碗面,外加兩塊大排,兩只煎蛋。洪靜浪吃大碗面,大排、煎蛋也統統歸他。于一把吃小碗面,只加了一碟四川榨菜絲。洪靜浪呼啦呼啦吃得很香,滿臉是汗,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任務。

于一把說:“看你吃飯的樣子,我就想起王朔的一篇小說。”洪靜浪假裝不知道,看著對方。于一把笑著說:“《動物兇猛》啊。”洪靜浪說:“書上說,吃得快,睡得快,走得快,說得快,是健康的標志。書上說的。”于一把笑吟吟問:“那書上有沒有說,與女士就餐時,只顧自己一口氣吃完,把對方晾在一旁,算不算失禮?”洪靜浪有些尷尬,靦腆地笑了。于一把很喜歡他略帶孩子氣的樣子,逗他說:“沒什么,小孩子嘛,總是比老人家吃得快。”洪靜浪有些不服氣:“老人家?你怎么成了老人家?”于一把似笑非笑說:“與你比起來,我就是老人家。”

洪靜浪心里更不服氣,暗暗說,什么老人家,不仔細看,別人還以為我們是兩口子呢。于一把是久經歷練之人,洪靜浪這點鬼心思還瞞得了她?她隨即盯著洪靜浪的眼睛說:“臭小子,了不得,竟敢開老人家的玩笑!”洪靜浪說:“沒有啊,我哪敢?”于一把笑了:“你嘴上不敢,誰知你肚子里膽有多大。”

洪靜浪咧了一下嘴,暗暗說:膽子大?有多大?敢非禮你?

一個黃昏,洪靜浪下班,下了公交車,拐進一條不通公交的街道。一輛小車駛到他身后,向他靠近。洪靜浪聽見汽車的聲音,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車頭,就向路邊靠去。誰知汽車也跟著貼上,挨著他褲腳剎住。洪靜浪到底少年氣盛,心說你他娘的欺人太甚,直逼我心靈底線!于是朝車頭保險杠踢了一腳:你怎么開的車!車窗上有反光,洪靜浪隱約能看見對方戴著寬大的墨鏡,心里說:裝什么黑社會老大,爛馬仔!老子不怕你!

車窗落下,對方摘下墨鏡,樂呵呵說:“嘿,小伙子,火氣不小啊。”洪靜浪傻眼了,頭皮一下子麻了——天哪,是于一把!

于一把笑嘻嘻問他:“你怎么在這里?住這里嗎?”洪靜浪滿臉堆笑回答:“是啊,就在前面,租的房。”于一把說:“哦?這么巧?對了,遠不遠?我參觀一下,歡迎不歡迎?”洪靜浪愣了一下,趕緊說:“當然歡迎。”

洪靜浪的住處很好認,在一幢紅磚老樓里,頂層最西邊,舊式小套房,只有四五十平方,水泥地,但廳、室、廚、衛俱全。

出乎意料,室內很整潔,東西很少,給人干凈利落的感覺。桌上有一摞書,一摞雜志。于一把隨意拿起《人之初》合訂本,笑著說:“還是現代人好啊,結婚前,理論知識一大套。”洪靜浪鬧了個大紅臉,無以應答。于一把點頭說:“還不錯,單身漢住,夠好的了。房租多少?”洪靜浪回答了。于一把說:“不算貴,廣電部門也算是個高收入群體。怎么樣?薪水是不是比你期望的高一些?”洪靜浪答:“算上獎金,是高些。”于一把熱情地勉勵他:“好好干。有首歌叫什么來著,《明天會更好》?”洪靜浪笑了:“是的,明天會更好。”

于一把還問洪靜浪,晚飯是否出去吃。洪靜浪說:“不出去,晚上都不出去吃,自己煮方便面,打兩個雞蛋,營養足夠了。書上說,晚餐吃多了不好。”于一把又笑了笑,帶著善意的嘲諷:“書上說書上說,理論知識挺豐富的呀。好的,就這樣,你煮面,不用請我了,我走了。”

洪靜浪心里挺溫暖,這樣的領導如今還不多見,真的是平易近人啊。

于一把第二次走進洪靜浪的住處,可以說是個意外。是一個晚上,洪靜浪正躺在床上看書,有人急促地敲門:“小洪,洪靜浪,開門,快開門!”

聽聲音還挺熟悉,但一時辨不清是誰,洪靜浪感覺對方很著急,就跳下床去開門。天哪,又是于一把!她的出現總是這么突然。只見于一把臉色蒼白,汗流滿面,指著自己的嘴說:“要吐!要吐!”她急急走進衛生間,對著洗臉池干嘔起來。連嘔十幾聲,也沒吐出來。洪靜浪這才有空跑進臥室,找了條籃球大短褲套上。于一把在衛生間喊:“小洪!小洪!快來!”洪靜浪跑進去,于一把虛弱地說:“扶住我,我撐不住了。”洪靜浪只好兩手扶住她的腰。于一把的兩手無力地按在洗臉池上,又連嘔幾聲,衣服已經汗濕。洪靜浪有些害怕,問她:“嚴重不嚴重?要不要去醫院?”

于一把這一連串的干嘔,雖然沒吐出什么,但憋在胸腹間的氣是順過來了。她喘息著說:“不用,只是吃了一只蟹粉獅子頭,可能是蟹粉有問題。不遠,就在你們街上的心緣酒樓。”

這時候傳來手機鈴音,于一把左手撐住盥洗臺,右手無力地朝身后指了指。洪靜浪將掉在衛生間門口的包拾起來,摸出手機遞給她。于一把接電話:“許局啊。”許局是廣電局的頭頭。屋子里很安靜,只聽許局聲音很大地說:“有什么問題嗎?我早就說過,心緣酒樓不行,你們就是不信。我剛剛吐了,吐了就好了。”于一把說:“好多了,沒有剛才那么惡心了。”

洪靜浪來到客廳,倒了一大杯純凈水送給于一把:“多灌些水,一直灌到嗓子口,才容易吐出來。食物中毒,一定要吐出來才行。”于一把一個勁地灌水,喝下這一杯,又喝了大半杯,說:“這下行了,扶住我。”洪靜浪扶住她的腰,見她只顧喘氣,遲遲不吐,于是兩臂圈住她腹部,使勁一勒,這一下很奏效,嘩的一下,于一把吐出一大口。開了頭,喉嚨就淺了,吐個沒完,又出了一身大汗。吐完,她自己放水沖洗,俯在洗臉池上休息。

洪靜浪的心情放松了些,這才意識到自己抱著個濕漉漉、暖烘烘的女性軀體,雙手摟在她軟乎乎的腰間。說實話,于一把的身材一點也不臃腫,像她這樣保養得好的女性確實少見。只有用手按住她腰腹時,才能探出她有一點多余的脂肪。這點脂肪多得恰到好處,使她看上去白一些,摸上去軟一些。洪靜浪的兩手中指正好按在凹陷處,那凹陷顯然是被文胸帶勒進去的。洪靜浪內心開始發慌,身體悄悄有了反應。這一來他更慌了,心里怦怦亂跳,頭上、臉上、頸上、身上,到處都是熱烘烘的。

平時很強勢的于一把,這會兒難得地露出女兒本色,在洗臉池上方的鏡子里,紅著臉看著洪靜浪:“對不起,太丟人了。”洪靜浪說:“這有什么?誰也保不住會攤上啊。”于一把說:“小洪,可不能說出去啊。”洪靜浪趕緊表態:“你放心,絕對不說!”于一把解釋說:“我就是怕人看了笑話,才沒敢在飯店里吐,也不敢到公共廁所吐。”洪靜浪說:“你放心,打死也不說!”于一把點頭說:“好了,差不多了。”

洪靜浪放開她。于一把洗了臉,對著鏡子仔細攏著頭發。于一把說:“小洪,麻煩你了。”洪靜浪說:“于臺,看你說的。”于一把很親切地看著洪靜浪,似笑非笑說:“看不出你還挺細心呢,將來,你老婆肯定能享不少福。”洪靜浪有些不好意思。于一把又笑了笑:“好了,我走了,你休息吧。”

于一把的皮鞋在樓梯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像是在敲擊琴鍵。稍頓,響起汽車引擎聲。洪靜浪暗暗說:看來,于一把很信任我啊。嗯,好好干,爭取早日提拔。

早晨,在走廊上碰見于一把,跟往常那樣,洪靜浪簡短地打招呼:“于臺早。”平時于一把總是只回一個字:早。這次有所不同,于一把笑著說:“來啦?挺早的嘛。”

洪靜浪清楚地看到,于一把的目光里少了雍容與威嚴,代之以女性的溫柔和嫵媚。

洪靜浪再怎么大膽也不會想到,于一把第三次出現在他宿舍,會跟他過夜。

這一次,于一把剛叫了一聲小洪,聲音也不大,洪靜浪就聽出來了,但是,開門之后,他還是大吃一驚。于一把頭發凌亂,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更為可怕的是,她的半邊臉上有明顯的手指印。進來后,她背靠著門,無助地哭了,邊哭邊說:“這個狗娘養的,把我耳朵都打聾了!”

洪靜浪有些慌亂,畢竟,他面對的是領導的家事和隱私。愣了一下,他才去拿了條毛巾,遞給于一把擦眼淚。于一把不接,只顧哭,投入地哭,哭得洪靜浪心都軟了。洪靜浪又把毛巾遞過去,于一把一只手搭在毛巾上,仍是哭,然后,將臉靠在洪靜浪拿毛巾的手上哭,然后,臉埋在他肩上哭,接著是用力摟住他哭。洪靜浪呢,先是笨拙地用毛巾托住于一把的臉,然后是用手扶住她的肩,接著是攬住她的腰。后來,不知怎么的,他們就吻在一起。于一把的嘴唇火一般燙,先是點燃洪靜浪的脖子,接著點燃他的嘴唇,最后將他整個人都燒著了。要知道,洪靜浪同志才二十郎當歲,很容易被點燃。他那年輕的皮囊里,包的不是骨肉,而是荷爾蒙。年輕人的荷爾蒙是什么玩意?直說吧,這玩意等同于火藥,全天候蠢蠢欲動,隨時可以引爆。而現在,閱人無數的資深美女于一把,就是最有效的引爆器。

是的,洪靜浪是生澀的,就像一個剛剛步入足球場的運動員,空有一肚子理論知識,至于如何耐心盤帶,如何運球過人,如何迂回奔襲,則毫無經驗可言。然而,作為新手,他又是躁動的,生猛的,按捺不住的。他不玩個人技巧,也不耐心盤帶,一路猛沖,還未到中場,就勢如雷霆,一腳打門。汗濕的頭發粘在于一把臉上,她一動也不動,猶如一只冬眠的動物,身體卻是火熱的。面對疏于防守的守門員,洪靜浪很快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前鋒,發起新一輪沖擊,梅開二度,又進一球。這還不算,越戰越勇的洪靜浪跟著上演帽子戲法,連中三元,戰果輝煌。雖說洪靜浪是生澀的,但他遇到的對手卻是圓熟的,于一把就像體壇上那些經驗豐富的教練,再生澀的運動員,只要素質不一般,很快就能調教好。

作為守門員的于一把,這時候有了變化,體表雖是汗濕的,卻是涼爽的。

這之后,在單位兩人再次遇見,于一把面帶微笑,兩眼閃閃有光。洪靜浪呢,也有了質的變化,不久前,他在于一把和其他領導面前,還是個靦腆的大男孩,現在呢,已變成一個氣宇軒昂的帥小伙。

于一把心里說:這臭小子,挺有成就感的嘛。

每逢星期四,洪靜浪會收到這樣的短信:足球之夜。心領神會的洪靜浪同志就抖擻起精神,準備投入下一場球賽。每場賽事,這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至少會連進兩球,梅開二度的精彩表演常演常新。偶爾,計劃有變,比如,短信內容換成另外四個字:巴以會談。這說明于一把有重要會議,脫不開身。或者,短信換成:伊拉克本月遭人體炸彈。那就是于一把本身遭遇人體炸彈——來了例假。這么一來,當晚的球賽取消,洪靜浪同志也不用熱身。于一把總是打車過來,不再開車,在街口提前下車,戴著墨鏡。

這種狀況,維持了大半年。他們都是聰明人,做得滴水不漏。洪靜浪甚至化名在網絡上留下這樣的文字:

半熟的果子

外表最光鮮

熟透的果子

味道似蜜甜

那份柔軟、芬芳和溫暖

如同塵世男人

天國里的花園

人手不夠,洪靜浪這一陣常在鄉間采訪。一天,采訪完福利廠,鎮民政科安排中飯。飯后,準備回城,司機小李發現車子出了問題。洪靜浪有些著急:“問題大不大?趕得上做節目嗎?”小李說:“我看危險,怕是不行。”

正說著,洪靜浪眼睛一亮,看見于一把和幾位市領導從旁邊一座酒樓走出來;再一看停車場上,有輛市政府的面包車。這才想起,他們是來扶貧的。洪靜浪輕輕推了司機小李一下,說是有辦法了。于一把也看見了洪靜浪,但她隨即轉過身,若無其事地與一位領導交談。洪靜浪徑直走向于一把,走到她面前喊:“于臺。”于一把轉頭看著他,嚴肅地說:“小洪啊,進行得怎么樣了?”洪靜浪說:“采訪倒是結束了,可車子出了點問題。”于一把朝司機小李那里看了一眼,沒好氣地說:“這個小李,怎么搞的?”說著,就快步向小李的車走去,高跟鞋憤怒地敲打著地面。洪靜浪跟著她,小聲說:“做節目怕是來不及了,我想跟你們的車回去。”

于一把脖子一梗,冷冷地說:“那怎么行?車上都是市領導。”

洪靜浪看看她的臉色,心里挺不是滋味。于一把來到司機小李面前,嚴厲地說:“小李,怎么搞的?這是你的車,你自己的飯碗,你負的什么責?就算是要飯的叫花子,還知道保護好自己的破飯碗呢!”

奇怪的是,司機小李就像一個局外人,低著頭,根本不看領導,也不表態,假裝看那輛惹下麻煩的車。洪靜浪畢竟年輕,書生氣未泯,事業心、上進心都重,心里仍放不下節目的事,就向于一把請示:“于臺,要不請你把帶子捎回去,要不時間……”

于一把仍是脖子一梗,不耐煩地打斷他:“誰的事情誰負責!”洪靜浪尷尬得要死,臉上火燒火燎的。于一把轉身離開,把一句冷冰冰的話拋在后面:“什么時候修好車,什么時候回去!”

日近黃昏,才好不容易修好車。其間,洪靜浪收到于一把的一條短信:注意場合,注意身份。

洪靜浪心情很差,簡直差到極點,胸腹間憋悶得不行。他沒有回復,心里氣恨恨地說:注意身份?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好的,我會注意的,再也不會給你發短信了。他越想越氣,暗暗咒罵于一把,連自己也罵進去:身份?什么身份?奸夫淫婦而已。不是嗎?就是奸夫淫婦!再說了,人家奸夫淫婦,至少還是平等的呢,我們算什么?武則天和面首。可恨的武則天,可恥的面首!

司機小李并不在乎,居然滿臉含笑對洪靜浪說:“反正趕不上制作了,干脆吃了飯回去,我請客。”小李重新挑了家又干凈又安靜的飯店,要了個包間,開了一瓶白酒。小李也不是沒有來頭,他原來在企業開車,他姑姑當上人事局長后,把他弄進了電視臺。

因為要開車,小李平時不喝酒,這次卻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悶聲喝了大半杯,小李開了口,聲音很大,出語驚人:“一個賣逼的,牛逼什么?有什么好牛逼的?”洪靜浪嚇了一跳:“你怎么罵人呢?”小李聲音更大:“我沒罵人,我是搬弄事實,又不是搬弄是非,怎么是罵人?她就是個賣逼的!你是外地人,不知道情況。”洪靜浪按住他的胳膊:“不要說了,喝酒,喝酒。”誰知小李火氣越來越大:“就要說!別人不敢說,我可不怕。在別人眼里她是臺長,紅得冒火,肥得流油,在我眼里,什么都不值,屁都不值,就是個賣逼的!你不知道啊小洪,當初她可難看了,錛兒頭,大嘴,只有一個優點,年輕、皮緊、肉嫩!先后擺平了兩個男人,才做了播音員。一開始誰也瞧不起她,她還知道夾著尾巴做人。后來,她跟副書記好了,提了副臺長,才牛逼起來,一天比一天牛逼。小母牛坐在酒缸里——最(醉)牛逼!當然了,算來算去,還是她合算,最合算。當時副書記五十老幾了,五十老幾,那是什么概念?關老爺賣豆腐,人硬貨不硬!總共就跟她好了一年,一年么,能有多少機會?就算兩星期打一炮,也才二十幾炮。二十幾炮換來一生的榮華富貴,她賺了,賺大了!”洪靜浪心中怦怦亂跳:“別說了,快別說了!”小李笑了:“看把你怕的,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我就不怕!老實跟你說,就連她老公都看不起她,和她各住各的,一個是別墅,一個是大套。人家常看見她老公上浴室,找小姐,你看看,寧可與小姐睡,也不睡這個賣逼的!”

洪靜浪差點吐在酒桌上!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洪靜浪捧著一個大紙箱,穿過走廊,來到臺長室門前,把紙箱放在地上,敲門。

于一把見是洪靜浪,態度很溫和,聲音也不大,問:“節目趕出來了?”洪靜浪氣色平和地回答:“交給丁主任了。”于一把有些詫異:“丁主任?你居然叫丁主任趕節目?”洪靜浪平靜地說:“是他的任務,不給他給誰?我不干了,辭職了。”于一把站了起來:“辭職?怎么沒聽你說過?”洪靜浪微笑著回答:“所以呀,現在專門來說。”于一把神色變了變,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坐下問:“這么說,你早就想好了?”洪靜浪淡淡說:“也不是,剛想好。”

洪靜浪的鎮定惹惱了于一把,好一會,她才冷冷說:“你是擅自離開,所以說,檔案不能帶走。”洪靜浪一挑眉毛說:“檔案?你多慮了,我不要檔案。我是去掙錢,又不是去當官。”于一把甚至露出了笑容:“你對自己很自信嘛。”洪靜浪不卑不亢:“當然,好歹我也是新聞系畢業的本科生。”

于一把的笑容被“本科生”這三個字剁掉了,連尾巴都不留:“本科生有什么了不起?現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一抓一大把。”

洪靜浪不看對方,語氣還是淡淡的:“本科生是沒什么了不起,但既然中專生都能當臺長,我應該不會餓死。”

于一把的臉色變了,嘴唇在抖。洪靜浪說:“請老領導放心,就是窮得要飯,我也不會給領導當二爺。”

于一把一拍桌子:“滾!你給我滾!現在就滾!”

洪靜浪微笑著說:“你現在這樣子,很不優雅,可以說,很難看。”

于一把聲音更大:“滾!快滾!滾出去!”

頭頭突然發火,大喊大叫,驚動了樓內所有人,頭頭腦腦全圍了過來,探看究竟。洪靜浪來到走廊上,向大家一一抱拳:“我辭職了,再見再見,后會有期。”

丁主任喊他:“小洪,洪靜浪,紙箱子,你的東西。”洪靜浪笑著說:“沒什么重要的,不要了。”他再次向大家抱拳示意,然后揮手下樓,風度翩翩,舉止瀟灑。

事后,同事們想起洪靜浪剛參加工作時那副靦腆的樣子,還有他生澀的舉止,再想想他離開時的那份從容,那份灑脫,真的有恍如隔世之感。

同事們所不知道的是,小年輕洪靜浪,在他的網絡作品集中,將那首“熟透的果子,味道最芳香”的短詩刪掉了,改成一則人生感悟:

涉世未深的少年郎,怎能嚼動經風歷雨的老檳榔?

二、殿堂之深

辭職。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就業,鄰縣,報社,合同制。小報,薪水不高,也不忙碌,一半對一半。

訂婚,女方擺酒。慚愧。

吵架,認錯。

結婚,女方擺酒。

吵架,認錯。

人謂我越過小康入天堂,誰知我恓惶?

——摘自網民“水世界”的網絡日記

三、塵世之擾

孩子滿月,女方擺酒,慚愧甚。

吵架,認錯。

奸夫丟失四顆牙,怒漢被拘十五天。失顏面,砸飯碗。

擺酒,請法官。離婚。

封筆。告別。

——摘自網民“水世界”的網絡日記

四、天國之暖

“小洪,洪靜浪,你要上鼓山,去燒香?”

洪靜浪把借來的電動車推進涼亭,剛邁下臺階,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

何姐俯在二樓欄桿上,笑吟吟看著他。這是何姐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以前何姐也喊過他,不過都是喊小洪,或者喊他亮亮爸爸。何姐那身淡藍色衣服,在朱漆欄桿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潔凈。不太協調的是,那是一身睡衣,純棉的,一看就知道,極厚,極柔軟。領口露出一抹肌膚,白得晃眼。

洪靜浪不免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對了,一定是亮亮告訴她的。他回答:“燒香?燒什么香啊?菩薩的眼睛看不到我這里的。帶亮亮去爬山,散散心,不燒香。”

房東何姐的辦公室,就在她身后。說起何姐的辦公室,真可謂煞有介事,一個以出租房屋為生的女子,用得著那么豪華的辦公場所?她的辦公室,寬可走馬,實木天花板,古銅色落地窗,地板厚實,桌椅高檔,電腦、傳真、打印機一應俱全。后來,從何姐口中得知,這間所謂的辦公室,不過是原先招待所的會議室。

與此形成反差的是,辦公室唯一的工作人員,整棟樓的主人何姐,卻沒有一點辦公的樣子,整天蓬松著頭發,踢拉著拖鞋,睡眼惺忪,百無聊賴,春夏秋三季都穿睡衣,冬天則在睡衣外套一件加長羽絨衫。在這片相對獨立的小小天地里,居住者以老人、婦女和小孩居多。實驗小學就在幾百米之外,幾十家房客里,唯有洪靜浪的孩子上幼兒園,其他孩子都在實驗小學就讀。這幫農村和郊區來的孩子,父親或者父母雙雙在東南沿海掙錢,以支付高昂的擇校費,老人和婦女成了孩子的專職廚師和專職接送者。去年夏天,洪靜浪來租房,何姐本不打算租給他,她怕青壯年房客會妨礙自己的自由,比如,穿著寬松的睡衣走來走去。

“你兒子上幼兒園?誰負責帶孩子?”當時,何姐看似隨意地問他。洪靜浪回答:“我自己帶。”

“自己帶?”

“自己帶。”

“你有時間?你什么工作?”

“在晚報工作站。”

“哦。你夫人呢?”

“走了。”

“走了?哪去了?”

“跟人家走了。”洪靜浪神情平靜地回答。他心里其實不想這么回答,但每次都是身不由己。事實就是這樣,無論怎么粉飾,傷疤就是傷疤,無法掩蓋。作為男人,他已經“衰”到這種程度了,再衰也衰不到哪里去。

或許是出于對弱者的同情,或許是出于對洪靜浪大眼睛兒子亮亮的喜愛,何姐破例讓他們住下。不過,她不打算為唯一的青壯年男性房客洪靜浪,改變生活習慣,進進出出,依舊穿著睡衣。洪靜浪幾次給何姐送房租,都看到她在網上打撲克,坐姿很慵懶,神情卻很專注。當時洪靜浪就想,不過是個無聊之人,這么好的條件,這么高檔的電腦,居然用來打撲克。另外,他還注意到,何姐的電腦上沒有安裝攝像頭,這使他多多少少有些奇怪。這么有錢,有閑,唯獨沒有男人陪伴的女人,居然不跟男人視頻聊天,簡直難以理喻。他甚至不無惡意地想,嘿嘿,這個女財主,多半性冷淡吧。

三月初三雨蓬松,八方香客鼓山擁。

江邊有個鼓山節,年年燒香到山中。

誠心去把鼓山登,不怕毛雨頂頭風……

洪靜浪駕著一輛大功率的雙電瓶電動車,邊走邊吟誦民歌,兒子坐在他身后,一句一句跟著念。這是洪靜浪第二次去鼓山,第一次是高中時代,他和幾個要好的同學騎自行車去江邊,一路車輪生風,嘻嘻哈哈,幾十里路程一晃就到了。現在想來,簡直是恍如隔世。那時候,雖然家境一般,但無憂無慮,樂觀向上,與現在比起來,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

鼓山,位于本市臨江區南面江邊,海拔不過百米,但因是臨江躍升,斷崖壁立,大有橫空出世的氣派,加上又是方圓百里唯一的石頭山,因此名氣不小。據史料記載,鼓山原是聳立江中的一座巨大礁石,陽面一塊石壁崩塌后,露出直徑一丈有余的圓形平面,如同一面巨大的石鼓,遂被兩岸百姓喚作鼓山。因江水沖擊,泥沙不斷在礁石下淤積,兩千年前漸漸形成陸地,后來陸地不斷延伸,至元朝末年,鼓山終于全部登陸。元初,鼓山尚未全部登陸之前,山上已建起寺廟,最遲至明代中葉,鼓山“三月三”廟會已成風俗,且規模越來越大。人們除了上山進香,順帶還要趕集,山下就是盛大的節場,各種商品琳瑯滿目,農具、漁具一應俱全。

臨來之前,洪靜浪跟兒子打預防針:“聽著,不能見了什么都想要,要是那樣,下次誰敢帶你出去玩?聽見沒有?”兒子洪亮當即表態,最多吃一個冰棍,外加一串糖葫蘆,其他什么都不要。洪靜浪隨即口頭表揚了他,還許諾,不僅要給他買糖葫蘆和冰棍,還要給他買一只正宗的泥猴子。洪亮高興得蹦起來,連聲說:“爸爸好!爸爸真好!爸爸最好!”

泥猴子是鼓山特產,據傳是齊天大圣的化身,能布瑞辟邪。做泥猴子的原料是取自山腳的黃泥,那土了無雜質,粘性很高,干而不裂,彎而不斷。取回后,經曬、捶、篩三道工序,再和水“醒”三四個小時,用木榔頭捶至起粘,才能制作玩偶。泥猴子捏成后,藝人在其上鉆孔,烘烤,使其堅硬,最后涂上彩漆。這玩意既能把玩,又能吹響,高手還能奏出蒼涼幽遠的曲調,因此深受孩子們喜歡。

電動車顯得很安靜,僅發出輕微的電流聲,一點也不影響父子間的對話。

要是自己有輛電動車,那該多好。洪靜浪手上積余的錢,不至于買不起一輛電動車,問題是他不敢買。幼兒園學費高,三天兩頭收錢,看病更是貴得要命,治個扁桃體炎,就要大幾百。自己頭疼腦熱可以扛著,可孩子的事,誰敢馬虎?這輛車是向同事老胡借的,幾天前就說好了,為此洪靜浪還把積攢下來的兩包中華煙塞給老胡。洪靜浪不吸煙,每次給人家機關、企業寫帶廣告性質的大塊文章時,采訪中人家都會給一包工作煙,如果老胡幾個也在場,洪靜浪總是悄悄塞給老胡。獨自采訪時,他會把香煙存起來,遇事有求于別人,再把好煙拿出來派用場。

洪靜浪眼下在老胡的晚報工作站打工,不拿固定工資。省級晚報的縣級工作站,其實是徹頭徹尾的廣告站,老胡他們所編的省級晚報《臨江專版》,只在臨江區內發行,共四個版面,并不定期,不過,因夾在晚報中發行,廣告業務還不少。洪靜浪負責寫兩千字以上的大稿,稿子發出來后,按篇幅拿稿費,算下來收入也說得過去,一般每月不少于2000元。當然,如果廣告業務是洪靜浪本人拉來的,收入就很可觀,他們內部有規定,獎金按總額的百分之二十提取。可惜的是,洪靜浪極少能拉來大買賣。由于性格原因,他不習慣調動自己稀薄的熱情,跟官員和企業家打交道,為了版面費而粘著對方,語言含糊,目的明確,要為人家寫吹捧文章。

洪靜浪的內心,對吹捧文章別提有多厭煩,但為了自己和兒子的生存,特別是為了兒子的上學費用,不得不硬著頭皮寫。他的大塊文章里,不乏溢美之詞,乃至熱烈歌頌。雖然他對那些語匯厭惡之極,但操作起來卻是駕輕就熟。

也正是由于那些吹捧文章,他與何姐之間才有了交流,并漸漸熟悉。

那天,他正在窗下打字,何姐到開水爐上打水,回轉時在他窗前停住,問:“看你整天都在打字,到底寫什么?”洪靜浪說,給煙草局寫材料。何姐感到驚奇:“煙草局?肥得流油的部門啊。”何姐把開水瓶放到地上,說,“煙草局那么多人,沒人寫材料?”洪靜浪解釋說,是個大材料,要在報紙上登整版的。何姐懶洋洋地笑著,說:“喲,不簡單。”洪靜浪說:“什么不簡單?命苦。大頭他們拿,大材料丟給我寫。”

“大頭?什么大頭?”

“這種東西,說是報告文學,其實就是軟廣告。一版通常要價10000塊,最少也得8000,誰拉來的,誰就得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作為獎勵。”

何姐說:“二八十六,1600塊,那不少啊。你怎么不去拉?”洪靜浪說:“我脾氣不好,不適合。”何姐很難得地一揚眉毛:“脾氣不好?不對呀,我看你脾氣很好,整個院子里,就數你最疼孩子,從不發脾氣。”洪靜浪想,看來對方是誤會“脾氣”一詞了,于是說:“不是脾氣暴躁,是脾氣古怪,生來怕討好別人。”何姐仔細看看他,這才說:“這我信,你是個老實人。”洪靜浪苦笑著搖頭。何姐問他笑什么,洪靜浪不答。何姐追問:“嗨,問你呢,到底笑什么?”洪靜浪說:“這話等于說,我愚昧落后,百無一用。”何姐嚴肅地看著他:“你認為我是這意思?”洪靜浪說:“我不是說你,是說社會上的普遍看法。”何姐皺一下眉頭:“那不是你的問題,老實人吃虧,這不正常,說明社會風氣不好。”洪靜浪暗暗吃驚,心想,嗬,這女流,不簡單。他說:“老實人不吃虧誰吃虧?難道說,八面玲瓏的滑頭佬會吃虧?”何姐嚴肅地說:“不要灰心,從長遠看,老實人并不吃虧。有雙眼睛看著呢。”洪靜浪說:“有雙眼睛看著?誰的眼睛看著?”

“菩薩的眼睛。”

洪靜浪怔了怔:“菩薩的眼睛?唉,我不好再說什么了,不想得罪菩薩。”何姐笑著說:“你這話有些消極。”洪靜浪又苦笑一下,搖搖頭。何姐說:“好的,不打擾你了,好好寫吧,寫得多才掙得多。”

幾天之后,何姐又在他窗前停住,問:“給誰寫的?煙草局的寫完了?”洪靜浪說:“那篇早完了,這是給三建寫的。”

“三建?第三建筑公司?什么題目?說我聽聽。”

“《大江作證》,響亮不?給老總顧大有樹碑立傳。”

何姐愣了一下,臉色變得很不好看:“非得為他吹牛嗎?他是個大壞蛋,狼心狗肺,壞事做盡,你居然要吹捧他?”洪靜浪有些意外,辯解說:“那有什么辦法?這是我的飯碗。”何姐盯著他:“你信不信?他真是壞人,早晚要遭報應。”洪靜浪遲疑一下:“我不了解他,但我知道,吹捧這些人,不靠譜。別的不說,就說去年被寫進大塊文章、上整版的,就有兩個犯了事,一個被判刑,另一個被雙規,估計快了。”

“那你還寫?”

“要吃飯的呀。”

“寫這樣一篇,你能得多少錢?”

“千字百元,這篇是半版,4000字,400塊。”

何姐果斷地說:“我給你500,不許你寫他!”洪靜浪吃了一驚:“為什么?”何姐大聲說:“為什么?我曾經是他老婆!”洪靜浪嚇了一跳,說:“這樣啊。可是,可是就算我不寫,別人也會寫,他已經付了錢,報紙上又不能開天窗。”何姐霸道地說:“那也不許你寫。”洪靜浪想了想:“我來寫,多少還有點分寸,換了別人寫,說不定更肉麻。”何姐說:“別人怎么寫我不管,反正不許你寫。”

“為什么?”

“我還不了解他?給這樣的人寫吹捧文章,會被街坊鄰居罵的。”

洪靜浪嘆息:“早被人罵了,要不然,也不會署假名字。”

大學時我讀的財會專業,大四那年的寒假,我到三建參加實踐活動。我有個遠房親戚在三建公司總部財務室工作,我就到那里打打雜,也幫著核算。在那里,我遇見了老總顧大有。他看上去并不老,約莫三四十歲,挺著啤酒肚,舉手投足間氣派很大。當時我想,這個土財主,真的是財大氣粗啊。我做夢也想不到,不到半個月,六杯酒之后,我就被他暗算了。我清楚地記得,是兩杯紅酒,四杯啤酒,當然,是喝茶的那種杯子。我知道女孩子不能喝酒,但在那種情況下,人容易飄飄然。人一旦飄飄然,就無法冷靜了。女孩子禁不起夸,酒桌上,大家都夸我比某個明星身材好,皮膚好,說紅酒能美容,喝了就更美,氣死那明星。我就飄飄然了。結果是,我稀里糊涂跟著進了歌廳。這些年來,我一聽人家夸我漂亮,我就反感,條件反射似的。特別是男人,我本能地認為,對方別有用心。還好,你從來沒夸我好看,甚至從沒盯著我看過。我覺得你根子里是個好人,跟我一樣,容易受傷害。好了,不說這個了,還說喝酒唱歌的事。我每唱一首歌,大家都會拼命鼓掌,夸我是專業水平,我就更飄飄然,更加稀里糊涂,于是,人家獻花敬酒,我來者不拒……唉,少不更事,注定要吃虧。醒來后,我已經躺在賓館的床上,天剛蒙蒙亮,窗外有汽車喇叭聲。顧大有,這個衣冠禽獸,穿戴整齊,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不慌不忙對我說:“丫頭,看上去你很委屈,好像吃了大虧。這很正常,你這么年輕,又是大學生,我都三十多了,奔四十了,又有家室。只不過喝了一頓酒,你就被我睡了,好像我是壞人。”我說:“你本來就是壞人!大壞蛋!你等著,我要去告你。”他說:“告我?可以呀,我不攔你,但至少等我把話說完,等我把要說的都說了,你再走不遲,到時候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叫喊著說:“我才不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種你現在就放我走。”這個狗東西,居然笑瞇瞇說:“看來,你對我誤解很深,這就是現在我不能放你走的原因。你這會兒就走,我在你心目中一輩子都是大壞蛋,永世不得翻身。”我說:“你這狗東西,天打雷劈的壞蛋,還想翻身?”他說:“你看,又來了,賭咒發誓管用嗎?不管用,幼稚。你想想,如果賭咒發誓管用,那還要公檢法干什么?還要軍隊干什么?”我知道自己暫時出不去,只好不理他,也懶得跟他分辯,心想,狗東西,無論如何,我一出門就去告你,讓你坐牢。他接著說:“你現在出去告我,最壞的結果是我會坐牢,一般是三年。但那樣你能得到什么好處?你得不到一點好處,等著你的,都是壞消息。首先,你的名聲臭了,不可挽回,不可逆轉。你被一個大老板睡了,和被一個小無賴、小混混糟蹋了,社會反響不一樣,絕對不一樣。如果你只是被一個無賴糟蹋了,人們在可惜之余,更多的是同情,是難過。但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怎么會被一個大老板睡了?人們在震驚之余,更多的是疑問,是感嘆——唉,現在的大學生,只認錢啊。這只是一樁強暴案嗎?不會這么簡單吧?一個女大學生,先是陪老板喝酒,接著陪老板唱歌,接下來陪老板睡覺,這很正常啊。事后又告人家強暴?這叫什么事?或許,是老板的許諾沒有兌現,或許,是嫌給的錢太少。隨后,你在家人和朋友眼里,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你有男朋友嗎?不說就是有了?你這么漂亮的女生,不可能沒有男朋友。你的家人,還有你的朋友,會很快跳過你被強暴這個說法,陷入另外一個疑惑,我們的小何,一個朝氣蓬勃的女大學生,怎么會變成這樣?陪老板喝酒,陪老板唱歌,這都是什么人才能干出來的事?”聽到這里,我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他說:“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你能告倒我,讓我坐牢嗎?你有證據嗎?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沒有,你一絲一毫的證據都沒有。血型?DNA?沒有,我絕對不會給你留下的,我不會弱智到那一步。如果我的智商那么低,怎么能混到今天這一步?你說是不是?告訴你吧,那種芳香潤滑的進口套子,早被我沖進下水道了,我不瞞你,用了兩個。”我再也聽不下去,跳起來去廝打他。他捉住我的雙手,把我按住,繼續說:“你沒有一點物證,這就不用啰嗦了,需要啰嗦一下的是,你同樣沒有人證,人證都在我這邊。就說許會計許大姐吧,她是個老實人,厚道人,就算她內心對你充滿同情,她也會實事求是地證實,你是自愿陪我們去接待客人的,也是自愿跟我們去歌廳的。客人也會實事求是證實,你在宴席上喝下的那兩杯紅酒,不是別人強灌的,你在歌廳里每唱完一首歌之后,都是面帶笑容接受別人所獻的鮮花,然后自豪地飲下別人所敬的啤酒。”聽到這里,我心里又忍不住咯噔一下。他說:“這一來,你知道會產生什么后果嗎?你不但扳不倒我,反而會惹來一身腥,一身騷,名聲會更壞——你看看,現在的女大學生,什么素質?敲詐不成,誣人強暴,唉,世風日下呀,人心難測呀!”說實話,聽說他已銷毀證據后,我的心就涼了,差不多涼透了。我知道,要告倒財大氣粗的他,的確千難萬難。他可能看出了我內心的動搖,馬上說:“說真的,我是真的喜歡你,不只是因為你是大學生,現在向錢看的女大學生多了去了,這一點我絕對不是吹,只要我愿意,還找不到女大學生做相好?我最喜歡的是你這腰身,該細的細,該粗的粗,命相學上說,這種女子最容易生兒子。”我說:“呸,做夢吧你!”他一點也不惱,反而笑嘻嘻說:“我是認真的,要不然我也不會冒著坐牢的風險把你給辦了。你考慮一下,做我的老婆,聽好了,是正兒八經的大老婆,不是小老婆,更不是小蜜。”我氣憤難耐,連聲說:“吃屎吧你!”他擦也不擦臉上的唾沫,接著說:“你是看不上我?認為自己好歹是大學生,而我只不過是包工頭出身的土財主?你錯了!我來問你,為什么你們要上大學?為什么?還不是為了畢業后能找到飯碗?不過,就算你一畢業就能找到工作,捧上飯碗,就算你工作再努力,也不可能一下子成為富人。說句不好聽的話,女人最容易成為富人的途徑,就是嫁人,第一等是嫁入官宦之家,第二等是嫁入大富之家,第三等是嫁給富人。第二等與第三等有什么區別?區別還是有的。大富之家指世世代代富裕,富人呢,是指在自己手上剛剛富起來。顯然,我不是來自大富之家,是靠自己打拼出來的。我這樣的人有缺點,比如說,風度不夠,水平不夠,但也有明顯的優點,那就是肯吃苦,干勁大。你看看,我不就是靠著肯吃苦和干勁大,一步一步,從一個搞裝潢的細活木匠,走到如今這地步嗎?告訴你,我現在什么也不缺,要錢有錢,要名有名,要地位有地位——不怕你笑話,我是堂堂正正的市政協委員,這不是我拍馬送禮弄來的,而是人家送上門來的,我給的贊助多,我的貢獻大!現如今,只要企業家的貢獻足夠大,那么他不是人大代表,就是政協委員。不瞞你說,表面看來我什么也不缺,但我還是缺少實質性的東西,我缺一個賢惠的妻子,還缺一個將來能夠繼承家業的兒子。不錯,我有老婆,人也挺漂亮,但她一不賢惠,二不會生兒子。現在的她,整天迷戀于打麻將,癮很大,每天不到11點,就坐立不安,等著上場。這還不算,據說她還把一個麻將搭子,一個小白臉,一個吃軟飯的花花公子,發展成地下情人。你說我氣憤不氣憤?你說我難受不難受?現在的形勢是,只要我提出離婚,只要肯給她一套別墅,幾百萬養老金,她立馬會答應。到時候,我就堂堂正正地娶你做老婆。你不信?以為我是緩兵之計?那好,我現在就給你寫一張欠條,證明我欠你50萬!如果我三個月內不能娶你,你就拿著欠條跟我打官司,證據確鑿,肯定你勝訴,并一舉成名。拿到錢后,你自主創業,和你的男朋友共同打拼,創造美好生活。不過,我還是請你鄭重考慮,做我的合法妻子。”

說到這里,何姐長嘆一聲:“那一年,我二十二歲。”

洪靜浪也默默嘆息,心里說:那一年,我也是二十二歲。

何姐苦笑一下,繼續說:“誰料人算不如天算,他嫌棄前妻不能為他生兒子,指望我給他生出接班人來,誰知道我還不如他前妻,居然不能生育。多方醫治,拖了好幾年,毫無結果,他不耐煩了,不再回家,在外面胡混。我主動提出離婚。他問我要多少補償,我說,不要現金,我這人不知道節儉,錢在手上會揮霍掉,將來沒有依靠。我提出,要三建公司的老招待所,也就是我們現在住的這棟樓。他有些吃驚,認為我要得少了,讓他撿了大便宜。因為這棟樓是上世紀90年代所建,專門為培訓技術員、技術工人造的,地段不好,也不豪華。隨著城市三產業的興盛,賓館飯店多如牛毛,招待所哪有什么生意?于是,顧大有以最快速度辦好土地證手續,把這棟樓轉到我名下。我為什么看中這地方?很簡單,招待所每個房間都有衛生間,我可以租給實驗小學、實驗初中的學生和陪讀家長住。他們一切為了孩子,都是善良人,好管理,不會發生雞鳴狗盜的事情。我要求顧大有派他的工程隊,在北窗外側,為每個單間加蓋一間廚房,形成一個廚衛俱全的小套,并且為每個小套加裝水表和電表,還有太陽能熱水器。顧大有二話沒說,統統答應。經過這番改造,那些帶著孩子的家長,一來就能住。原先的招待所里,席夢思、寫字臺和掛衣櫥,都是現成的,質量很好,彩電、臺燈之類,大多也能用,開水爐是兩年前剛換的,開水免費供應。我收的房租不高,大家心中有數,家長們都很滿意。至于那些農村來的孩子,父母都在南方打工,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負責帶孩子煮飯,有時候房租拖下來了,我也從不追討,能緩則緩,能少則少,我也不缺這千兒八百的。”

洪靜浪點頭說:“是的,老人們都說你心善。”

“我是以多取勝,再怎么說也是四層樓,幾十個房間。”

洪靜浪的歷史文化研究文章《復式護城河,華夏獨一份》在一家冷門刊物上發表后,居然引起不俗的反響,省、市晚報和外地好幾家文史刊物、旅游刊物接連轉載,就連一向板著面孔做文章的省政協文史資料匯編,也破例全文刊載。

終于,菩薩的眼睛開始看到洪靜浪了。活菩薩凡主任,一個鶴發童顏,早已退休的熱心老頭,不厭其煩地打電話聯系洪靜浪,交流歷史文化研究心得。獲悉洪靜浪一直飯碗不穩,目前正給晚報廣告站打零工的情況,老頭激動地表態,要為洪靜浪謀一份相對體面的工作,這既對個人有利,也對古城的歷史文化研究有利。

起初洪靜浪不敢相信,別看他身份低微,年齡不大,閱歷卻不淺。他想,這樣的好事,能落到我頭上?后來,在鶴發童顏、菩薩心腸的凡主任一而再、再而三的鼓動游說之下,他那顆冰冷的心,開始慢慢回暖,信心漸生。不久,事情真的有了眉目,市文廣局公開招錄一名內刊編輯,報紙上登載的招錄啟事白紙黑字寫明:不惟身份,只要文筆好,發表文章多,即可錄用,進入事業編制。

急公好義的凡主任,態度嚴肅地命令洪靜浪,趕緊前去報名。隨后便是筆試,洪靜浪以89分的成績位列第一。凡主任發來短信,叮囑他面試時要揚長避短,特別是歷史文化這一塊,要放下包袱,開動機器,縱橫捭闔,多多發揮。接下來的面試,洪靜浪自認為發揮正常,但他絲毫不敢沾沾自喜。現在的招錄,不到揭曉之時,一切都是未知數。

那天下午。洪靜浪正在打字,凡主任發來短信,只有區區三字:已公示。

冰冷的三個字,冷酷的三個字!洪靜浪忍不住渾身顫抖,繼而手足冰冷。他是個聰明人,能判定被錄用的幸運兒不是自己,如果被錄取的是他,那么菩薩心腸的凡主任,一定會發來熱情洋溢的賀辭。

在網上,洪靜浪查到結果。

第一名:程介序,筆試41,加分80,面試65;

第二名:洪靜浪,筆試89,加分30,面試64。

就算洪靜浪是個苦行僧,此刻也無法壓抑心頭憤怒的火焰,他發短信問凡主任:憑什么加那么多?

凡主任:很簡單,只招一名。不加這么多,怎能把你壓下去?

洪靜浪:我條件比對方差?

凡主任:是的,某些條件你不具備。

洪靜浪:什么條件?

凡主任回復:何局,五十三歲;成書記,五十五;周主任,五十六。你認識這些人嗎?

洪靜浪:不認識,不明白。

凡主任:對方是女人。

洪靜浪:那又怎樣?

凡主任:離婚了,輕裝上陣,志在必得。

洪靜浪:無語問蒼天!

凡主任:我亦男人,我亦老矣。不過我仍要說,在色字面前,老年男人多無骨。

洪靜浪心口劇痛難忍,有一刻他甚至絕望地想到:我會不會像書上說的那樣,口噴鮮血,一命嗚呼?

鼓山下到處是香燭攤子,所賣祭品也不貴,但洪靜浪打定主意,決不花一分錢買香燭。燒香?許愿?絕不!打死也不!要燒把我的雙手雙腳卸下拿去燒好了!

洪亮小朋友抱著剛買的泥猴子,蹦蹦跳跳,興高采烈,一路吹奏。不過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另一種玩具迷住——掌上游戲機,他看到好幾個孩子買了,最便宜的,居然只要5元錢!天哪!這么便宜,5塊錢!咳,誰家爸爸拿不出5塊錢?

“爸爸,給我買個游戲機。”

“不行,會把眼睛打壞的。”

洪亮小著聲音說:“買個最小的,最不值錢的,5塊的。”洪靜浪說:“不行,不是5塊錢、10塊錢的事,真的會把眼睛打壞的。”洪亮賴著不走,洪靜浪伸手拉他。洪亮見爸爸板著臉,態度堅決,只好跟著走,一路走,一路嗚嗚咽咽哭開了。幾年來父子二人相依為命,雖說爸爸從沒有打過亮亮,但亮亮早已習慣聽爸爸話,跟著爸爸走了。

“嗨,亮亮,怎么了?爸爸欺負你了?”

是何姐。見慣了何姐穿睡袍的模樣,洪靜浪驚異于她此刻的身材,腰肢很細,胸部高聳,兩腿修長,小腿纖細。寒暄后,洪靜浪向她說了游戲機的事,說并不是舍不得5元錢,怕小孩子把眼睛弄壞了。何姐說:“大驚小怪,現在的孩子有幾個不近視?就算不打這玩意,照樣也會近視。我上大學時,全班只有兩個同學不近視。”洪靜浪說:“你就不近視,很難得啊。”

“笨!我戴的是隱形眼鏡。”

何姐拉著洪亮小朋友,到附近的商店里,買了一個帶彩色屏幕,又能插換新卡的游戲機。小孩子是沒有立場的,洪亮立即眉開眼笑,黏住何姐不放,成了她的尾巴。洪靜浪問多少錢買來的,何姐假裝生氣,虎著臉大聲說:“關你什么事?又不是給你買的。”小朋友洪亮,馬上聲音洪亮地附和:“關你什么事?又不是你買的!”何姐問洪靜浪:“你燒香沒有?”洪靜浪神情黯然:“沒有,不想燒。”

在內心,洪靜浪早已在吶喊:燒香?燒他娘的狗屁香!打死我也不燒!我不負天,天負我!

何姐轉頭對洪亮說:“亮亮,我們上山看菩薩好不好?”洪亮衷心擁護,積極響應,揮手大聲喊:“好哎,好哎!看菩薩嘍,看菩薩嘍!”

洪靜浪不便反對,跟著兩人走。進了寺廟,何姐上完香,站在佛像前,閉上眼睛,躬身合掌。洪亮小朋友看到別人跪拜,現學現賣,也在佛前跪下,拜了幾拜。旁邊一個胖胖的老奶奶指著洪靜浪說:“寶寶,替你爸爸磕三個頭。”洪亮來了精神,超額完成任務,連磕五六個。面目慈祥的老奶奶又指著何姐說:“寶寶,再替你媽媽磕幾個。”洪亮精神更好,搗蒜似的,連磕七八個。何姐面帶微笑看著乖巧的洪亮。洪靜浪仰面看著大慈大悲的菩薩。

小朋友洪亮,小手一直攥住何姐的手指不放,姨媽長,姨媽短,小嘴像是抹了蜜糖。回來時,何姐說路遠,乘電動車不安全,便帶著孩子打的回城。洪靜浪駕著電動車,落在后面。

洪亮老是往何阿姨那里跑。

“亮亮,要是爸爸給你找后媽,你怕不怕?”

這屬于必答題,院子里的那些閑來無事的爺爺奶奶們,阿姨大媽們,不知問過多少遍。洪亮小朋友知道大人們想要的答案,不假思索地回答:“怕。”

“真怕?”

“何姨媽做后媽,我就不怕。”洪亮的童音很脆,回答得也很干脆。何姐心頭一熱,眼眶里馬上蓄滿了淚,左手不知不覺摟緊了亮亮,仿佛那是她親生的,是她身體里掉下的一塊肉。

洪亮坐在何姐膝蓋上玩電腦,何姐右手一直撫摸著他圓溜溜的后腦勺,摸了又摸,愛不釋手。何姐問:“亮亮,知道自己屬什么的嗎?人家小朋友都知道的。”屬相問題,對于每個小朋友來說,都是基礎題,不能過關的微乎其微。自從會說話開始,小朋友都要經歷這樣的培訓,自己屬什么,爸爸媽媽屬什么。如果培訓師是爺爺奶奶,小朋友還必須知道爺爺奶奶屬什么,這屬于附加題。當然,如果換了外公外婆帶孩子,程序一樣。洪亮小朋友毫不遲疑地回答了,聲音洪亮,準確無誤。何姐又問洪亮:“那,你知道爸爸屬什么的嗎?人家小朋友都知道的。”這道考題,同樣沒難住洪亮小朋友。

何姐嘆息一聲:“你爸爸比我小,難怪你叫我姨媽。”

聰明的小人兒有了顧慮,生怕自己喊錯了,何姨媽從此不再疼他。于是,小人兒毅然停下手頭的游戲,皺起眉頭,轉回身認真地問:“叫姨媽不好嗎?”何姐一邊親吻亮亮的臉蛋,一邊安慰他:“好啊,很好,最好了。姨娘姨娘,聞到娘香;姨媽姨媽,賽過親媽。”

當晚,洪靜浪在住處修水閥,叮叮當當,乒乒乓乓。何姐找上門說,費用由她支付,這是當初說好的。十幾年的房子了,設備老化很正常,這一塊的費用無須租戶承擔。

何姐站在洪靜浪身后查看,洪靜浪轉身想拿什么工具,沒注意,肘子撞在何姐的胸口。洪靜浪有些狼狽,慌亂地說:“對不起,沒注意。”何姐側過身子,左手捂住胸口,紅著臉小聲說:“沒關系,不要緊。”洪靜浪見她手捂胸口,更不放心:“撞痛你了?”何姐左手仍然捂住自己胸脯,并不轉頭看他,右手簡單地揮揮:“沒事,不疼。”

洪靜浪低下頭,匆匆走開,去廚房整理工具。正是這一撞,解開了洪靜浪心頭的一個疑問。白天,在鼓山,洪靜浪看到身穿春裝的何姐,忍不住想:腰這么細,胸卻這么鼓,是不是假的?現在他知道了,不是假的,百分百是真的。

房間里,何姐正細聲細氣問洪亮小朋友:“亮亮,黑板上的字是誰寫的?”

登鼓山之前的某一天,洪靜浪曾在小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下一行大字,教幼兒園小朋友洪亮認讀:三月三,登鼓山。

“亮亮睡了嗎?”晚上11點,洪靜浪收到一條短信,是何姐的。洪靜浪有些心慌,怔了怔,才回復:睡了。

何姐:不忙吧?要不你來一下?跟你說件事。

洪靜浪忙不迭回復:不忙,馬上來。

洪靜浪心里更慌,夜深人靜,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何姐的房門虛掩著,洪靜浪推門進去,見何姐仍像慣常那樣,穿著寬松的睡衣,坐在藤椅上。

“來啦?”

“來了。”

“把門帶上。”

洪靜浪的心又止不住劇烈跳動起來,怦怦怦,撞擊著胸腔,幾乎要撞痛他。何姐看看他,顯然是想說什么。洪靜浪手心出汗,喉頭堵塞,大氣也不敢出,等她發話。誰料何姐并沒有說出口,又看他一眼,隨后低頭蹙眉思考起什么,態度鄭重,若有所思。這讓洪靜浪有些意外,有些失落,與此相適應,心跳開始趨緩,暗地里不免又感到羞慚。咳,洪靜浪呀洪靜浪,你真是自作多情。于是,他暗中深吸一口氣,微笑著,態度溫和地問:“何姐,你找我有事?”

“嗯,有事。”何姐朝他笑了笑,又低頭蹙眉考慮著什么。洪靜浪不免有些多慮,暗想,何姐是不是遇上什么大事、麻煩事,要跟我合計合計,讓我出謀劃策?

終于,何姐抬頭看著他,右手朝里間一指,“算了,不說了,說多了沒用。進去,先去洗個澡。”洪靜浪大吃一驚,心理上有些轉不過彎來,難免有些窘迫:“我我,洗過了,睡之前剛洗過。”何姐忍不住撲哧一笑:“那就再洗一下,講衛生!”

洪靜浪進了衛生間,他沒有換鞋,也不脫衣服,抬頭看天花板。不知不覺間,他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最后,他覺得自己無須再忍耐什么,無須再掩飾什么,無論如何都應該哭一場,痛痛快快哭一場。于是他把額頭抵到潔白的瓷磚上,雙手抱胸,肩頭聳動,凄凄切切地哭開了,很投入,也很放松。

何姐站到他身后,兩手攬在他腰間,安慰他說:“沒事了,沒事;會好的,都會好的。”洪靜浪轉過身,抱住何姐。何姐左手摟著他,右手伸出去,準確地打開熱水器的蓮蓬頭,這是她的地盤,再熟悉不過,看都不用看。溫熱的水花罩住他們,比春風暖和,比陽光柔和,兩人在暖流里擁抱。何姐的右手在洪靜浪的脊背上輕輕拍打,嘴巴貼在他耳邊,溫柔地說:“放心吧,放心;沒事了,沒事。洗澡吧,洗個澡。聽話,把衣服脫了。”為了消解他的緊張情緒,何姐做起了榜樣,拉開睡衣的帶子,兩臂往后輕輕甩動,將寬松的睡衣卸下,動作自然,毫不做作。臉色紅潤、眼中含笑的何姐,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大大方方袒露在洪靜浪面前。隨后,何姐開始幫他脫上衣。洪靜浪還算自覺,不用何姐幫忙,自己脫長褲,然后是短褲。他們在溫熱的水流下擁吻,纏綿而又熱烈。洪靜浪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抖得厲害。這讓何姐憐惜,讓她心疼。

冰凍的土地需要溫泉的澆灌,何姐的雙手就是兩股泉水。何姐輕輕撫摸他的身體,由后背到前胸,由上肢到下肢,由外圍到內線,由內城到宮城。何姐喃喃說:“荒得太久了,你呀,荒得太久了。這下好了,不用怕了,有什么好怕的?”

“唉,荒得太久了,我也是。昏了這么多年,這下好了,被你喊醒了。你是個老實人,是個好人,我能看出來。”何姐又說。

在嘩嘩的水聲中,何姐的這幾句耳語,一句一句,清清楚楚,被洪靜浪捕捉到。他既感動,又心酸。

“嗯,蹲下一點,這里……不要慌,慢慢來,這下對了……嗯,就是這樣,這下行了。”在何姐身體語言的引導下,在何姐善解人意的配合下,在帳篷一樣的水幕掩護下,幾年來獨自拉扯孩子,心如死灰、守身如玉的洪靜浪,酣暢淋漓地完成了第一波沖擊,很快,很直接,很短促。

在水聲中,何姐的聲音也變得水水的,她撫摸著洪靜浪的臉,溫和地說:“你看,好了吧?有什么好怕的?不用怕。很快又會好的,一會兒就好。”

跟何姐所想的完全一樣,洪靜浪很快就恢復了。同時,跟洪靜浪所想的完全一樣,何姐潤澤、包容又和順,何姐柔軟、芬芳又溫暖,作為負傷男人的港灣,再合適不過,這讓他的心境格外安寧,又讓他的身體格外活躍。

“好了,你看,好了吧?”何姐說。

“這下好了,你看,我沒說錯吧?”何姐又說。

洪靜浪終于沉沉睡去。睡夢中,他又開始在網絡上碼字,這之前,已有多年,他懶得在網上留言。

那份柔軟、芬芳和溫暖,如同塵世男人,天國里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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