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大家堅持下去,后面情況會好起來的”,在最艱難的日子,余洛屹總會這么鼓勵員工,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卻是:”做些正事,太難了!”
“漁夫永遠不會停下來,他永遠活在風頭浪尖上”,酷愛《老人與?!返挠嗦逡俳洺D钸哆@句話。10月4日,51歲的“動漫人”余洛屹“?!绷讼聛?,他厭倦了“風頭浪尖”的生活,選擇用一根繩子與這個世界決絕的告別。
余洛屹死亡前后的日子,央媒正在糾結一股力量對“喜羊羊”、“熊大”進行絞殺,同時成都一對小夫妻的動畫作品在網絡上熱傳,在這秋風蕭瑟的季節,中國動漫向世人展示了它從未有過的復雜面孔。
今年9月,余洛屹已拖欠員工工資17個月,妻子也離他而去,他所幻想的希望一個個破滅,10月基地外的一條討薪橫幅終于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個被業內認為“很有才氣”的中央美院油畫專業高材生再也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他死亡的日子正是來到常州國家動畫產業基地的第1820天。時間倒回到2007年那個如火的夏日,他決然拋下在重慶干得起勁的動畫代工及廣告片制作的成熟生意,一頭扎進中國原創動漫的懷抱。積貧積弱的中國動漫產業是一塊處女地,它讓所有有理想、有情懷的人覺得留有大把開墾的機會,他們都想當這個拓荒者。中國動漫產業又像是一劑春藥讓走進圍城的人自high不已,覺得前路鋪滿了金子。
政府的一系列政策適時地迎合了動漫創業者的心理,軟實力、文化強國諸多概念,三費減免、資金傾斜等寫進政府報告里的條文都極大地刺激了余洛屹們的欲望。僅在2010年,中國有50多個城市宣稱要建設“動漫之都”,已掛牌的“動漫產業基地(園區)約30個,還有50多個動漫園區正在申報中。相比這些“虛火過旺”的數字,另一個數據更為殘酷:我國每年動畫產量為26萬分鐘,近三分之二的動畫片面臨沒有平臺可播的境遇,二維動畫每分鐘制作費用為4000元,但在央視播出的費用才1300元,根本難以收回制作成本。我國8000家企業,虧損的占85%。
其實當余洛屹踏入常州動漫基地那一天,就注定只是成為某些官員們政績簿里的一筆勾畫而已,他扮演的角色也不過只是填補政策大潮中興建的基地里一處空蕩蕩的房子。若非如此,他兩年的艱難跋涉又有誰來噓寒問暖過,當他離去,某官員的八股辭令是:“政府非常重視,勞動部門已經介入處理此事”。員工的薪資主管部門顯然不會買單,因為新一年的募企工作又要開始了……
現實如此冷酷,余洛屹們還能堅持走原創動漫的路子,甚至這種情懷能讓員工堅持在兩年無薪水狀況下一直替老板們干活的原因無非是他們尚有夢——好作品會有好市場。余洛屹的才氣以及“追求精品的態度”足以支撐他能制作出優質的動畫,他一手打磨的《洛克斗士》、《白狐的故事》曾被美國彼岸公司分別以150萬美元、96萬美元買下海外發行權。但墻外開花不一定墻內香,發行費無法填補高昂的制作成本及人力支出,衍生市場的開發不力又無法反哺制作,以至于他最為看重的《白狐的故事》只完成了6集便無以為繼,96萬元的發行費成了紙上的幾個數字而已。
余洛屹心中有夢注定他再也回不到“來錢快”的“動畫代工”老路上。在四處碰壁的情況下他甚至想起了與人合資搞“文化地產”,在我看來這一步的邁出幾乎等于踏進了死亡的深淵。所謂“文化地產”不過是投機者觀察政策走向后聯合動漫產業人忽悠政府打著“支持文化產業”的旗號搞地產項目。這樣的手段在當下已泛濫,動漫基地漸成XXX花園。余洛屹是生意人但更是文化人,他鋌而走險進入這個局耗光了最后一點資金,公司現金流瞬間崩潰,萬劫不復。
余洛屹的死訊是我一個前同事告訴我的,他目前也處于追討欠薪的狀態。這讓我不得不想到海河畔彩虹橋旁那塊“熱土”——天津中新生態城國家動漫產業園。這是中國與新加坡合作的項目,前任國務院總理與李顯龍共同來剪彩過,我曾戰斗過四年的企業就在那里。2011年的政策春風吹動,這個長春的小企業在某某市領導上門“規勸”下,毅然攜帶公司最優勢資源來到這塊稍顯荒涼的地方。10來個人在政府給的近千平方米場所辦公,上個廁所都恨不得用擺渡車。
那時我們也都是一群有理想的青年男女,但還遠遠比不上我們的老板,一個放棄體制內優厚待遇的儒學愛好者。他在每一個嚴肅的場合都會告訴我們“動漫救國”、“動漫強則國強”、“不能讓功夫熊貓侵略中國”。每天都如注射雞血般,我們確實做出了當時中國最好的動漫作品之一《烏龍院》。我們曾經幻想“烏龍院樂園”將像迪斯尼樂園一樣成為娛樂產業的神話。如果說光靠動畫片本身盈利注定是死路一條成為業界鐵律的話,我當時所在的企業確實探索了一條新路,把衍生品開發前置,甚至在動畫片沒有制作完乃至上映前已有烏龍院餐廳試運營。然而足夠的創新卻敵不過冰冷的現實。盜版大國的大環境導致正版的衍生品賣不出去,另一個現實是當我們制作完三集片子后,甚至洽談好播出平臺,一紙政令下發,由于該片原著是臺灣的敖幼祥先生,因為這個背景,這部片子無法在各大電視臺播放,這無疑讓一群理想青年的兩年心血付之一炬。
后來,我們實在不能降低到去拍《閃閃的紅星》、《雷鋒》、《西柏坡》去哄某某官員開心卻讓市場遇冷的紅色作品,但我們又能去干什么呢?一群看樣板戲的老頭來審核動畫片,一個只給低幼動畫留有空間的市場,我們實在找不到太過光明的出路。
再后來,當理想難以照進現實,我離開了那家企業,那一天是我在《動漫報》頭版發表《文化強國引發大動漫時代》一文一周年的日子。現在那兒的故事與余洛屹經歷的大同小異,嚴重的資金短缺,每日痛苦地掙扎,員工經年累月地拿不到工資。而當你打開國家動漫產業園的官網,這些似乎都不曾發生過,一派繁榮景象,“某某市動漫集群效應拉動產業發展”類似這樣的新聞掛滿了首頁。
我的前老板在朋友圈分享了余洛屹自縊身亡的新聞,他說“一路走好”。與他而言,一起進動漫圍城的人已走了大半,有的人走得更為慘烈,他對著另一個世界的人說“一路走好”,躑躅不安之余恐怕會多些“敢問路在何方”。
“希望大家堅持下去,后面情況會好起來的”,余洛屹生前最艱難的時光總會這么鼓勵員工,而10月4日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句話卻是:“做些正事,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