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有沒有用

我在武漢開往上海的動車上，捧著一本書看，我的對面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手指翻飛玩著“蘋果”手機。忽然，男人說話了：“美女，閑著沒事，討論個問題，你說讀書有沒有用？”

反正閑著也是無聊，我就給他講了流傳在我們家鄉的一則故事：

上世紀二十年代，湖北宜昌境內有兩戶人家，一家姓方，一家姓袁。兩家本來是和睦的鄰居，可后來變成了一對有殺父之仇的仇家。兩家是怎么結上仇的呢？就是因為一件小事，方家的戶主和袁家的戶主打了起來，方戶主的砍刀殺進袁戶主的脖子里，而袁戶主在頭顱落地之前，把砍刀扎進方戶主的肚子里。

兩家的頂梁柱就這樣撇開老婆兒子，死了！

方家的兒子叫方光宗，袁家的兒子叫袁耀祖，兩個人同歲。打懂事起，兩人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發誓要為父報仇。

兩個孩子在八歲那年，方光宗的母親把兒子送到宜昌城的武館練武，袁耀祖的母親將袁耀祖送到宜昌城的學堂習文。方母堅信武力可以報仇，袁母相信知識可以雪恨。

一晃十年過去了，方光宗和袁耀祖都長成了大人，他們如心有靈犀一般，都回到母親身邊，等待你死我活的那一天。

就在兩人磨刀霍霍的時候，小日本打進武漢，并試圖拿下宜昌。

國破，家自然不在了。方袁兩家皆成了流民，四處顛沛，互相從對方的視野里消失了，想報仇都找不到對象。

方光宗帶著母親逃到宜昌后，參加了國軍第32軍141師某部。他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后，走投無路的袁耀祖也來到這支部隊，兩個人還在同一個排。

命運之神似乎安排他們必有一場生死較量。

未幾，棗宜會戰開始，兩人所在的十八團被日軍第三十九師團兩個整編聯隊追殺至一座險峻的山嶺里。由于地勢險要，十八團才得以喘息。但僅僅是喘息，因為國軍知道，日軍的飛機不久就會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危急關頭，十八團團長找到方光宗，說：“方光宗，十八團現在被日軍包圍，和師部聯絡的裝備全部被毀。要想拯救我團一千多名將士的性命，只有和宜昌的師部取得聯系，里應外合。我知道你身懷絕技，現在我命令你，從后山的秘密山路出發，在最短時間內，將我寫的一封密信送到師部去。如果你能完成任務，回來后，我提拔你做連長。”又說，“你一定要記住，密信千萬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假如遇到意外，你要在日本人抓住你之前，把信毀了。”

方光宗莊重地點點頭，心里暗自高興。他想，如果自己真的升任連長，隨便找個小鞋給袁耀祖穿，殺父之仇就可以報了。

方光宗揣好密信準備出發，袁耀祖忽然說：“團長，我和方光宗是老鄉，讓我和他一起去吧，也好有個照應。”

袁耀祖為什么要和仇敵一起呢？因為他能想到，方光宗當上連長后自己的結局，所以要搶功。方光宗也看穿了袁耀祖的心思，堅決不同意和他一起。團長也說，兩個人的目標太大。袁耀祖把團長拉到一旁，小聲嘀咕著什么，團長聽罷，向方光宗要回信，又把袁耀祖領到臨時團部。不一會兒，兩人出來了，團長把信還給方光宗，命令方光宗和袁耀祖一起完成這個任務。

方光宗雖然不樂意，但不敢違抗軍令，他和袁耀祖一起消失在山道里。

但情況并沒有國軍料想的那么樂觀。日軍包圍國軍后，斷定他們會派人偷偷潛出包圍圈求救，于是審問了當地的山民，有人招供，有條險峻的山路可以走出山外，直達宜昌。所以，方光宗和袁耀祖剛出發不久，日軍就圍了過來。方光宗和袁耀祖左沖右突，擺脫不了日軍，眼看就要被日本人抓住，方光宗一下子把密信吞到肚子里。

四個日本鬼子撲了過來，將兩人抓住，反綁手腕，押往聯隊臨時指揮部。

但日本人小視了方光宗。

一群人到了一個拐彎處，人群被切成兩個方陣，方光宗和兩個荷槍實彈的鬼子在第一方陣。他抓住這個機會，一個大跨步沖到鬼子面前，右膀子一橫，一個鬼子摔向懸崖；左膀子再一橫，第二個鬼子摔向懸崖。第二個方陣的鬼子聽到動靜，感覺不妙，拔腿趕過來，迎面遭遇往回殺的方光宗。方光宗碩大的頭顱撞向第三個鬼子，鬼子摔向懸崖。第四個鬼子已經抬起槍，正要扣動扳機，又被方光宗撞向山崖。

眨眼間的工夫，四個鬼子都被消滅了。

狹窄的山路上安靜下來，兩個有殺父之仇的血性漢子如兩尊怒目金剛。報仇的時候到了，因為他們都可以找個借口，說對方被鬼子殺死，只有自己逃了出來。

兩人瘋狂地將手腕在山崖上磨蹭著。他們想磨斷手腕上的繩索，然后報殺父之仇。

結局可想而知，是身強力壯身手矯捷的方光宗先磨斷了繩子。當袁耀祖還在磨蹭時，一身殺氣的方光宗已經站在他面前……

故事說到這里，男人插話道：“看來，讀書沒有用。關鍵時刻，還是身板起作用。”

我搖搖頭，接著說了下去。

就在方光宗要把袁耀祖掀到山崖的時候，袁耀祖說話了：“方光宗，你不能殺我。如果你殺了我，你的任務就完不成了，因為那封信你沒有送到。你要知道，那封信關系到一千多個兄弟的性命。”

方光宗說：“這不用你操心，我剛才是把整封信吞下去的，到了總部，我開膛破肚，把信拿出來就是。”

袁耀祖笑了笑說：“沒讀過書的人可憐啊！常識都不懂，書信進到你的胃部后，會被胃液腐蝕掉，等剖開你的肚子后，那信差不多已經變成大糞了。”

方光宗一愣，但隨即道：“大糞不大糞和你生死沒關系。”

袁耀祖輕蔑地笑道：“有很大關系，因為我能把信送到總部。”

“你別想騙我！”方光宗怒斥道，“信就一封，你身上又沒有信，你怎么送？”

袁耀祖說：“我身上是沒有信，但信在我心里，因為我把團長的信背下來。實話告訴你，知道為什么團長最終同意我陪你一起嗎？當時我對團長說，我可以把信記在心里，團長不信，我看了幾遍后當時就背誦給他聽，一字不差！他才同意我和你一起的。也就是說，團長搞了個雙保險。”

方光宗若有所思，袁耀祖趁熱打鐵：“你殺了我可以，可是你也殺了一千多個兄弟！”

方光宗徹底崩潰了，他蹲在地上揪著自己的頭發，喃喃道：“爸，兒子先對不起你了，殺父之仇來日再報！”隨后，方光宗解開了袁耀祖手腕上的繩索，吼道：“快走……”

我說到這里，男人插話說：“看來還是讀書好！關鍵時刻可以四兩撥千斤。”

我又搖搖頭，說：“也不能這么說，繼續聽我說下去吧。”

方光宗放棄了報仇計劃，袁耀祖可沒有，命運給了他機會。他的計劃是：剖開方光宗的肚子，讓他即便死不了，也活不好！

兩人急急忙忙地走了一段路，袁耀祖忽然一個趔趄，摔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山坡里。他齜牙咧嘴地抱著雙腿，撕心裂肺地喊著痛。

方光宗站在上面，問：“你怎么了？”

“摔斷腿了。”袁耀祖說。

“還能不能走？”方光宗問。

“我試試！”袁耀祖強撐著站立，可腿上剛一使勁，他又轟然倒下去，“不行！我不能走了！”

“那我背你吧！”方光宗說著，要下來，他不是想救袁耀祖，而是考慮到那封密信。

袁耀祖搖搖頭，說：“你快走吧，鬼子馬上就要追來了，你趕快跑到師部，把信送出去。其實我剛才故意嚇唬你，胃酸不一定會腐蝕密信。”

方光宗剛想說什么，聽見身后傳來了槍聲，鬼子追來了，他必須跑。于是，他看了一眼袁耀祖，迅速消失在山道深處。

方光宗的背影不見了，袁耀祖一下子跳起來，把自己的腿弄了幾處皮外傷，然后朝方光宗的方向追去。

沒錯，剛才是他演的苦肉計，他的目的就是要讓方光宗趕到師部，開膛破肚。而且，他確信，方光宗被剖開肚子后，里面的密信差不多成大糞了，只有他才能完成任務。他剛才不讓方光宗下來，也是防備方光宗以為他沒用了，對他動殺機。好在形勢危急，方光宗跑了。

再說方光宗，順著隱蔽的山路一路狂奔，來到141師師部，找到師長。幾句話后，方光宗要求剖開自己的肚子，師長含著眼淚看著方光宗，下令找來軍醫，剖開了方光宗的肚子。但他們看到的是一堆腐爛的紙片，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文字。

方光宗已經昏死過去。

半個小時后，一瘸一拐的袁耀祖出現在師部里，他對師長說，他一想到密信關乎一千多兄弟的性命，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有勁，居然站了起來，居然跑了過來。隨后，袁耀祖把密信的內容原原本本地背了出來。

師長說：“袁耀祖，你立大功了，我要提拔你為營長。快，扶功臣到擔架上，送他到醫院！”

袁耀祖齜牙咧嘴地躺在擔架上，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

141師按照密信的內容，和十八團里應外合，打退了日軍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救出了那一千多將士……

我說到這里，男人說：“說來說去，還是讀書的人有用。”

我又搖搖頭，說：“不一定！師部的軍醫是何等人士，他發覺袁耀祖并沒有傷到筋骨，懷疑起袁耀祖來。他向師長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師長也大惑不解，訊問方光宗和袁耀祖，終于問出兩人要報仇的事情來。師長明白了袁耀祖的用意，明白了他為什么要假裝跌斷了腿。”

“然后呢？”男人問。

“袁耀祖被正法，方光宗被提拔為連長。”

男人驚訝地看著我。

我笑嘻嘻地說：“所以，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讀書有用，但要建立在心眼正的基礎上；不讀書也有用，但要建立在能明斷大是大非的基礎上……”

（編輯/楊世忠插圖/卡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