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3年7月4日《南方周末》“讀者來信”上,北京市安監局公務員李懷冰先生提出“誰來講‘文革’課”的詰問。這是個老問題,也有新涵義。素來,有所謂“文革”發生在中國、研究卻在國外的說法。一方面,我們對此并不完全認同;另一方面,國內學者們始終在有成效地做著自己的努力。
我在國外聽過“文革”課,那是在哈佛大學。1997年春季學期開始,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原主任麥克法夸爾教授的“文化大革命”課,在哈佛最大的教室桑德斯劇場揭開帷幕。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文革”課吸引了眾多學生,以至校方幾次調整教室,最后安排在了桑德斯劇場。據說,那個學期選修“文化大革命”課的學生共370人。他們被分為27個班。校方為這門課專門聘請了10名助教。在標榜文化多元、學術自由和分散管理的哈佛,有這樣規模的“大課”,很不多見。
麥教授把“文革”課設計為一個概論又二十三講。他從“近代中國革命的起源”講起,以中共執政的前17年為政治背景,然后再分析“文化大革命”的發生。“文革”中的主要事件,諸如“批斗‘三家村’”、“炮打司令部”、紅衛兵興衰、“一月革命”、“二月逆流”、“爭取接班人的斗爭”、“四人幫”興起、鄧小平復出、周恩來逝世與天安門事件、毛澤東去世與清洗“四人幫”,幾乎都講到了。
麥教授通過對“文革”的講述,向學生交待出下面幾個觀點:首先,十年“文化大革命”,表現為兩個層面的發展。一方面,毛澤東首先打倒彭、羅、陸、楊,繼之廢黜了劉、鄧,這是以上層政治斗爭的形式來實現的。另一方面,以紅衛兵為主的群眾運動被發動起來,用以摧毀黨的基層組織和結構。其次,“文化大革命”在世界政治歷史上是一種特殊事件。它以無約束的行為來破壞國家結構,在共產黨國家中尚無先例。在蘇聯,斯大林只是用國家機器的一個部分來攻擊和削弱另一部分。而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則是引發整個社會的動亂和斗爭。這種斗爭的長時期結果,使黨在國家中的權威遭到破壞。
作為一名中國學者,我在偌大的課堂上認真旁聽,感受很不一般。我看出,這幾百位出生于西方的年輕大學生,是如此聚精會神地聽著發生在遙遠中國的一段往事。他們隨著運動的狂熱發展而面露驚訝、好奇和興奮。特別是,當麥教授和助教們在臺上戴上紅衛兵袖章,舉起小紅書,和著紀錄影片中紅衛兵海嘯般“毛主席萬歲”一起呼口號時,我真的很不自在。因為,那畢竟是我們民族歷史上一段不堪回首的年代。
就我所知,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哈佛“文革”課自1988年開設),國內學府以“文革”為題的專題課,不是很多。當然,這并不代表學者們放棄了對“文革”的研究。恰恰相反,中國學者在那個時代和以后,曾經編寫過很多有價值的“文革”歷史。只是,這些研究多半不是通過“文革”課的形式普及開來。
再往前追溯,中共中央在1981年作出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文革”的性質和責任,做了非常嚴肅的結論。《決議》的公布,對“文革”結束后的撥亂反正,起到極為重大的作用。但亦應看到,《決議》畢竟是政治性結論。它不可能也做不到詳盡敘述這延續10年、給國家和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活生生的歷史。而歷史的社會功能,恰恰是通過已經過往的事實細節,來給人們提供社會借鑒,塑造道德良心,增長理性智慧,鞭撻惡行丑類。
因此,對于我們自己歷史上發生的錯誤與曲折,最好還是由我們自己深刻地認識到。恩格斯說過:“我們要求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但我們認為歷史不是‘神’的啟示,而是人的啟示,并且只是人的啟示。”作為當代中國人最重大的歷史啟示之一,“文革”不應當遠離我們的視野。當然,我們也不必非到外國人那里尋找界說。我們要做的,是記住“文革”,分析“文革”,汲取“文革”。鄧小平說:“文化大革命已經成為我國社會主義歷史發展中的一個階段。總要總結……”這話的意思是,對于“文革”,回避和淡忘都不成,它已經成了我們走過的路的一部分。如果回避或淡忘它,就會丟掉“糾錯”的記憶。這里的關鍵,是如何分析這段曲折的路,總結其教訓。而如果“文革”終竟成為“我們引以為榮的錯誤,而決不設法改正”(一位西哲語)的情景,那再講“文革”史,則將晚矣。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