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時候,大門緊鎖著,只有那條癩皮狗還在門前吐著舌頭。我左右喊了幾聲,沒有人應聲,這人都去哪兒了呢?他們應該知道我回來呀,突然看到場院里如雪的棉花。是撿棉花去了?
趕到大叔家一問,他說父親去前山撿棉花去了。我放下行李,奔向棉花地。正竿的太陽火辣辣的,曬在身上毛毛刺刺的,像是有蟲子在爬,十分不自在,還沒走幾步就汗流浹背了。空曠的田野里沒有風,也沒有一個人影。
是啊,這樣的毒日,誰不愿意窩在家里,躺在電扇下面?可是,父親?不知說過多少回:棉花少種點,有事情做就行。可是他卻非要種上十畝棉花,還說,自己能動,不要我們負擔。但是你也不要這樣拼命哪。這樣的日子都這樣,那撿棉花的時候,你還不把自己整天都丟在地里。
地里的棉花開得燦爛,紅白相間,就像碧波上的點點銀光,就像草地上的張張笑臉,那么惹人喜愛。都走到地頭了,可是,怎么就看不見父親呢?“爸爸,爸爸——”我大聲地嚷起來。這時,我聽到了父親答應的聲音。我循聲站進棉田里。父親正弓著背撿著棉花,腰間系著蛇皮袋,鼓鼓囊囊的,每移動一步都顯得吃力。兩只手卻不閑著,熟練地抓住盛開的棉花隨手塞進袋里。父親看著走近的我笑著,打著招呼。黝黑的臉上深深的皺紋顫抖著;白發凌亂地貼在額前;衣服就像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還結出了鹽花。
陽光下,父親的背影濺起凄慘的白光,堅硬而嶙峋——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涌上心頭。父親的一生都是在這片潔白的棉花中佝僂著前行的。一天天,一年年,他就像一個倔強的牧民看護著自己的羊群,就像一個固執的漁民守望著自己的魚塘,不眠不休,不離不棄。父親啊,父親!
棉花,就是父親的花朵,就是父親的攢錢罐。父親用自己最虔誠的跪拜來侍弄棉花——育秧,移苗,間苗,施肥,打藥,鋤草,每一個環節他都一絲不茍就像培育著襁褓中的嬰兒。那些歲月,父親就是用自己堅定的腳步,羸弱的肩膀種下繁華的棉花,背起一家豐滿的希望——我們的學費,過年的新衣,噴香的豬肉,還有久違的微笑。
現在,我們都已經成家,他也應該停下奔跑的腳步,和我們一起分享這棉花一樣舒適而溫暖的生活。可是,山一樣的父親依然像一頭倔強的老牛一樣默默守護著,堅持著。父親啊,父親!
太陽偏西我們才回到家。父親草草地扒了幾口飯,就又坐到了簸箕前剝起棉花。也許是太疲勞了,還沒一會兒,父親就躺在棉花上睡著了——頭枕著棉花一動不動地睡著了。他睡得是那么酣暢,睡得是那么沉靜。他側著身子,躺在灰色的棉花殼上,頭枕著雪白的棉花。
頭上銀白的頭發根根扎眼;一張臉就像皺縮的核桃溝壑縱橫;青筋暴突的手就像柘樹枝,上面是道道血口。看著日漸蒼老的父親,我真想摸一摸他粗糙的手,撫一撫他的白發,對著他的耳朵說說心里話,可是,他睡得那么沉,那么香,我又怕驚擾了他的清夢。
在棉花上靜靜地睡去,父親的臉上露出淡淡笑意,粲然如盛開的棉花。
他是看到了桃紅李白的絢麗,還是聞到了油菜芝麻的濃香?是嘗到了大米麥子的綿軟,還是摸到了蠶草棉花的暖和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父親一定在惦記著他的春種秋收,他的夏播冬藏,不然,他的笑里怎么會飄來絲絲的甜呢?也許怕打擾了父親,風頑皮地小跑來;也許怕驚醒了父親,太陽躲進了云里。在這里,除了父親均勻而舒暢的呼吸在輕輕地流淌,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響。這個世界仿佛成了一種永恒——因為有一朵厚實、熱烈的棉花在我的心里霍然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