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榮梅

一窗綠色,半屋陽光,一杯清茶,兩本詩書。暮春周日,依窗展讀《楊萬里評傳》和《楊萬里詩集》,翻到《小池》那首家喻戶曉的七絕:“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這是楊萬里淳熙二年(1175)夏,辭官閑居家鄉時所寫,晴柔靜穆的自然妙趣,與他寧靜淡泊的心境相契合。“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首《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也與《小池》一樣婦孺皆知,那尖尖角的小荷和靜立的蜻蜓,那接天的碧葉與映日的荷花,成了楊萬里在宋詩中的品牌標示,早就印刻在學童時代的眸子里了。
在閱讀被譽為“一代詩宗”的楊萬里時,眼前總閃現出永州之野的那團火,那千首詩魂,三十年詩人靈魂的吟唱,就消散在八百年前永州之野的煙塵里了。
一
四月春深,從永州之野歸來,煙雨中,思緒還沉浸在柳宗元永州八記的唐朝山水里,盤桓于楊萬里湘江曉月的宋詩中。永州隋代以前稱零陵,隋開皇九年(589)置永州府總管后,永州、零陵成為一地兩名,是中原通往嶺南地區的交通要沖,到北宋時代經濟和文化都比較繁榮。在湘江航道上,在通往兩廣的古嶠道上,來來往往重疊的是大批文化名人的身影,他們或貶官謫居,或慕名探勝,或假道尋幽。八百五十五年前,江西人楊萬里的身影出現在奔赴永州的驛路中,在南宋的秋風冷雨中到任永州府零陵縣丞。
楊萬里被譽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攜父母親眷到零陵后,公務之余,招搖漁舟,薄游三湘,探幽愚溪,觀柳子祠,浯溪懷古,茅亭夜集,聞蛙醉吟。因為正值而立之年,初入仕途,楊萬里與早他三百五十年貶謫永州司馬的柳宗元的境遇和心境自然迥異。他在湖南留下詩六十六首、文一篇,除了少數時政詩句、病弱求醫之詩外,大多是記錄在永州和湖南的交游、意趣生活的,諸如“浯石高仍瘦,愚溪紺且寒。”(《送彭元忠司戶二首》)“愚水端能勤入夢,崳峰何得懶相迎。”(《至永州城外》)“柳子祠前春已殘,新晴特地著春寒。”(《過百家渡四絕句》)
在柳宗元、楊萬里他們屐痕所至的永州之野,清空俗世的污濁,穿越時空,回到唐朝,回到北宋。我在追尋著那一團火,那團集聚著宋朝詩魂的烈焰。我在喧囂的鬧市逡巡,尋找八百年前北宋時代零陵縣丞的官邸遺址,窺探那個詩歌魂魄安放的地方。我在千萬年不老的瀟水古渡口探訪,企盼遭遇某個古舊的“惜字塔”,寄居了那些詩歌魂魄的最佳去處。而北宋時代的官邸早已被現代化的鋼筋水泥叢林占據。惜字塔始建于宋代,是用來燒毀書有文字的紙張的地方,是古人“敬惜字紙”理念的重要體現。受科舉制度影響,古人認為文字是神圣和崇高的,寫在紙上的文字,不能隨意褻瀆,即使是廢字紙,也必須誠心敬意地燒掉。在南宋時代,在一個“敬惜字紙”的詩詞受追捧的年代,在零陵,在七月的酷暑,已享有詩名的楊萬里,卻將他三十六歲前的千首詩歌,燃燒成一團火!北宋初年的紙張也應該金貴,千首詩歌,也要好幾百張金貴的紙張筆墨來謄寫,化成一團火,燃燒的時間也要半炷香的時間吧。在燠熱的永州,這團火會舔舐得點火的人大汗淋漓,燒得詩人的心里焦黃,在火光中,詩人看見了什么?在一堆灰燼面前,他沒有一絲遺憾嗎……
柳門竹巷依稀在,柳子杳杳不可尋,只有古木蔭蔽,只有愚溪清深。當踏在柳子街泛著青光的石板路上,我的足跡與古老的屐痕重合時,我突然捕捉到楊萬里八百年前在那一團詩歌的火焰面前心跳的秘密。鏡頭從楊萬里再回溯六十多年,即崇寧三年(1104)三月,貶謫廣西宜州的黃庭堅,泊舟浯溪,親睹“摩崖三絕”,留下大氣磅礴的長篇七古《書摩崖碑后》,又盤桓零陵縣寓居數月,留下《淡巖》、《游朝陽巖》、《詠愚溪詩》等大量詩文與石刻,次年他客死宜州,其家人與后代就留居永州了。楊萬里早年作詩學習江西詩派,效法黃庭堅、陳師道,在零陵期間正是他的詩歌創作形成自己風格的早期。不妨想象一下,楊萬里在零陵讀到黃庭堅吟詠永州之野的名勝詩文時,有過怎樣深長的揣摩和思索,有過怎樣迫切超越自己掙脫窠臼的渴求。到零陵的第四年,即紹興三十二年(1162),三十五歲的他才悟到,一味地模仿江西詩風是不能自成一家的,他的心頭漸漸集聚了一團火。七月的一天,他陡然抱出自己的千余篇詩稿,點燃了一團火,在火光中,他仿佛看見了什么。是永州的山水,柳宗元的翰墨,將楊萬里的詩心機巧地一撥?像鳳凰涅槃一般,他自斷了從前追隨的詩風。他的詩歌自出機杼,開始有了楊氏品牌的風味,為后來終成一代大家奠定了基石。與楊萬里同年登科的張孝祥、范成大也曾游過愚溪、浯溪、蘋洲、永州之野,留下“千古零陵擅風月”“何時隨汝下瀟湘”的佳句。浴火重生后的楊萬里即景即興的永州風物詩句,就像當年與同年們同科考試所作的同題作文一樣,才情噴涌,一種自然流轉、清新活潑的“誠齋體”風格已初露端倪。
我頓悟,那被楊萬里焚燒的千首詩歌的靈魂,就安放在愚溪、西山,在瀟水、湘江里安息……
二
零陵是楊萬里仕途的第二個驛站,也是他的福地,在瀟湘夜雨中,他不僅邂逅了前賢柳子厚筆下的奇絕山水,觸發了“誠齋體”新詩風的誕生,還邂逅了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諸位師友。
楊萬里是江西吉水人,出生在南宋初高宗建炎元年(1127),父親是精通《易經》的鄉村私塾先生,他少年便四處拜名師,研讀儒家經典。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及第。兩年后,三十歲的楊萬里才正式開始官宦生涯,出任贛州司戶。楊萬里被調任永州零陵縣縣丞,是紹興二十九年(1159)十月。在零陵為官四年,他結交了對他一生影響重大的幾位師友:抗金領袖、理學家張浚、張栻父子,政治家與文學家胡銓,詩人蕭德藻,還有司法參軍張材和永州詩人唐德明等。特別是幾度拜相的主戰派張浚、反對秦檜主和官至權兵部侍郎的胡銓,對楊萬里有知遇之恩,二位數次舉薦楊萬里。
為官零陵丞時,楊萬里初入仕途不久,便將宮廷內外的諸多丑陋揭示于詩文中:“玉堂著句轉春風,諸老從前亦寓忠。誰為君王供帖子?丁寧綺語不須工。”在《立春日有懷二首》中,語含諷喻,寓意頗深,矛頭直指皇室的奢靡、朝臣的阿諛和文風的衰弱。“去秋今夏旱相繼,淮江未凈郴江沸。餓夫相語死不愁,今年官免和糴不。”《旱后郴寇又作》作于乾道元年(1165)兩淮和湖南秋夏持續大旱之際,再現饑民反抗官府強行攤派,呼號免除強買助軍糧草,悲憤沉郁的詩句顯示其憂國憂民之濃情。
楊萬里在零陵時,著名抗戰派領袖四川籍的張浚也攜子張栻寓居永州。受主和派秦檜等排擠,張浚被罷去檢校少傅、節度使、國公官爵,只保留文階官特進,以提舉宮觀,于紹興二十年(1150)移往永州,居住長達十一年。張浚閉門謝客,教子張栻讀書。對于這個“天下士無賢不肖,莫不傾心慕之”、令金人忌憚的張都督,楊萬里曾慕名三次登門拜謁,都被謝絕。楊萬里誠心想結交這位程頤再傳弟子、學問人格俱佳的理學家,就寫信再三求見,后來他得以結識了張栻,才被引見。“‘元符貴人,腰金紆紫者何限,惟鄒志完、陳瑩中姓名與日月爭光。’誠齋得此語,終身厲清直之操。”張浚為恭敬求教的楊萬里指點做人的真諦,張浚贈言:要像為人有氣節、立朝正直的鄒志完、陳瑩中一樣,保持清直節操。楊萬里服膺張浚的“正心誠意”之教誨,終身以“誠齋”為書齋名。“浯溪見了紫巖回,獨笑春風盡放懷。謾向世人談昨夢,便來喚我作誠齋。”楊萬里后來作詩《幽居三詠 誠齋》記錄了書齋名的來由。他評價張浚為再世諸葛亮:“三圣無多學,千年僅一翁。 浚身兼文武全才,心傳圣賢之絕學;出將入相,捐軀許國,忠義勛名,中興第一。”
楊萬里在零陵邂逅了他的另一位重要的恩師胡銓。紹興三十一年(1161)正月,胡銓由謫所放還,從衡州至永州訪張浚。胡銓(1102-1180),字邦衡,號澹庵,是楊萬里的老鄉,也是江西吉安人,南宋政治家、文學家,愛國名臣,為廬陵“五忠一節”之一。1138年胡銓以樞密院編修官身份針對求和派秦檜寫下著名的《戌午上高宗封事》,聲明“義不與檜等共戴天”,被秦檜誣為“狂妄兇悖,鼓動劫持”,謫廣州監管鹽倉、吉陽軍。紹興二十六年(1156)秦檜死后,胡銓才徙移衡州,寓居西湖寺,與州里士子講學,游覽衡岳勝景。楊萬里在永州幸遇已是花甲之年的老鄉先賢胡銓,“一日而并得二師”,自是喜不自禁,他在《跋張魏公答忠簡胡公書十二紙》寫到這次幸會:“紹興季年,紫巖謫居永州,澹庵謫居于衡,二先生皆六十矣。此書還往,無一語不相勉以天人之學,無一念不相憂以國家之慮也。萬里時丞零陵,一日而并得二師。”
張浚、胡銓二位的廣博學問和憂國之心,對楊萬里影響至深。離任零陵后,除了短暫的為官外,楊萬里有七年時間基本在吉水家居服喪,直到孝宗即位后,隆興元年(1163),張浚入相,舉薦楊萬里為臨安府教授。到杭州后,他又拜見了他仰慕的前輩胡銓。“三歲別公千里見,端能解榻瀹春芽”。《見澹庵胡先生舍人》中記載了師生相別三載千里晤面時相對品茗話舊、無限感慨又歡欣的情形。隆興二年(1164)四月,張浚罷相,八月即含恨離世,楊萬里為敬佩的知遇恩師寫了三首挽詞,其中“山盡民猶望,回軍敵尚疑”十字道盡張浚深得人心且為金人畏懼、罷相解都督的一生事跡,“不應永州月,猶傍雨窗明”,詞句沉郁悲涼,感慨萬千,懷想兩人在永州相識相交的時日。
在張浚去世后,楊萬里還專程到長沙拜訪張栻。這是乾道二年(1166)冬天,楊萬里為父守喪期滿,從吉安到長沙張栻公館會晤。《<見張欽夫>其二》有記:“不見所知久,有懷何許開。百書終作惡,千里為渠來。鄒魯期程遠,風霜鬢發催。不應師友地,只么遣空回。”此次相見,一是為了表示對恩師張浚的追懷,其時張栻在岳麓書院主教,兩位也少不了學問的切磋。楊萬里與張栻此后詩書往來,《寄張欽夫二首》即是其中一佳作:“作郡才佳政,留中即好音。還將著書手,拈出正君心。岳麓風霜飽,修門雨露深。登庸何恨晚,廊廟要山林……”正直重情的楊萬里,與張浚張栻父子的深厚交誼綿延兩代,哪怕是得罪皇帝、丞相,也為張氏父子仗義執言。乾道七年(1171),張栻為左司員外郎,因極力反對孝宗重用佞幸外戚張說為簽書樞密院事,向右相虞允文嚴詞質問,遭受排擠,出守袁州。而楊萬里是虞允文向孝宗皇帝推薦才被任命為國子博士的,楊萬里上書諫阻,同時給有恩于己的虞右相也呈上《上虞彬甫丞相書》。淳熙十五年(1188),為了聲張主戰派的正氣,楊萬里力爭張浚配饗高宗廟祀,由于言辭激烈開罪了孝宗,除去直秘閣的貼職,被遣筠州(江西高安)知縣。
“客有來從天一隅,相逢喜問子何如。橘洲各自分馬首,湘水更曾烹鯉魚。心近人遐長作惡,離多合少可無書。得知安穩猶差慰,敢道韋郎跡野疏。”《武岡李簿回多問蕭判官東夫》一詩,是記錄楊萬里與南宋著名詩人、福建人蕭德藻的一段相見恨晚、對床長談的交誼。蕭德藻后喪妻失子,既貧且病,但仍苦吟不輟,著有《千巖擇稿》七卷,死后由楊萬里作序刊行,可惜至元代時,詩版本在永州被毀。
在零陵,楊萬里還結交了同僚縣司法參軍山東人張材、永州秀才詩人唐德明兩位誠摯、善良的友人,溫暖他客居異鄉病弱的身軀。
楊萬里在零陵四年,有幸交游了諸位至親師友,龍興元年(1163)春末,離任零陵時,自然是萬分不舍。他不愿意勞駕同僚送別,也不希望好友傷感,特意作兩首輕快的留別詩為念《夜離零陵以避同僚追送之勞留二絕簡諸友》,乘著夜色靜靜地登舟離開了零陵:“已坐詩癯病更羸,諸公剛欲餞湘湄。夜浮一葉逃盟去,已被沙鷗圣得知。思歸日日只空言,一棹今真水月間。半夜猶聞郡樓鼓,明朝應失永州山。”永州人古來好客,也是好酒性,好酒量,離別時少不了推杯換盞喝米酒話別,楊萬里也是害怕永州“諸公剛欲餞湘湄”吧,才趁著夜色離開的?
三
從紹興三十二年(1162)七月的焚詩火中,涅槃的火鳳凰,片片彩羽詩性張揚,或詼諧幽默,或深沉憤郁,或豪邁奔放,或清空曠遠,或清新明快,或嘲諷戲,或謔理趣超絕。“岳麓猿聲”“橘洲烹鯉”“湘流雁邊”“醴陵寒雨”“衡山值雨”“安仁野水”,這些五彩繽紛的詩羽,是他在湖湘行走往來的旅痕詩話。
“江欲浮秋去,山能渡水來。娵隅蠻語雜,欸乃楚聲哀。寒早當緣閏,詩成未費才。愁邊正無奈,歡伯一相開……”《題湘中館》作于他焚詩后的秋天,是年夏季他赴長沙,擔任湖南漕司主試,至九月方歸零陵,在歸途中宿湘中館時題下此詩。秋江、方言、棹歌、美酒,江浮山渡的動感與楚聲船歌的音律,以簡練的文字將行旅的孤獨與“詩成未費才”的政治抱負尚未施展的愁思帶出。
《九日落莫憶同施少才集長沙》是回憶他的長沙之行,重陽節與友人岳麓山登高,游覽當時規模宏大盛極一時的道林古剎,在良辰美景中,對飲吟詩,倒騎毛驢:“……三年客里兩重九,去年卻得登高友。醉吟岳麓道林間,天風吹帽掛名山。倒騎蹇驢下絕頂,眼花幾落賈誼井……”
永州之野的那團火,像壯士斷臂一般,促使楊萬里轉益多師,一步步邁進了“中興四大家”之列,與陸游、范成大、尤袤并稱。其學詩不肯死在“黃(庭堅)、陳(師道)”江西派的籬下,獨具風騷的詩句頗有奇趣,在奇與活之間透出風趣、幽默,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誠齋體”。楊萬里也是南宋大詩人中詩作較多的,達兩萬兩千首,被稱為“一代詩宗”,但他的存詩只四千二百多首,編為九集,除了千余首被他在零陵付之一炬外,其他都散失在輾轉各地為官途中。楊萬里為零陵丞時,是三十二歲至三十六歲間,他在永州作的詩留存六十多首,都是那次“焚詩行動”之后寫的,應該是他自己滿意的詩作,而此前更多的記錄零陵山水與生活的詩文被他棄置那團火焰中了。他把詩文精品留在永州,把精品政聲也留在永州,那些他在永州的更多生活細節和軼事,就消逝在歷史的灰燼里,飄散在永州之野的山風野地里了。
歷仕三朝的楊萬里,后來還是朱熹的舉薦人,當上東宮太子的侍讀官,中年仕途順利。楊萬里離任零陵丞后,隆興元年(1163)秋在張浚的舉薦下任臨安府教授,半年不到即因父病重返鄉,后守喪家居,直至乾道六年(1170),他才出仕知興隆府奉新縣,旋即因右相虞允文向孝宗皇帝舉薦,被任命為國子博士,到任杭州,后出守常州知州、提舉廣東常平茶鹽,改任提點刑獄公事,都留下很好的政聲。至淳熙十一年(1184),楊萬里被召為吏部員外郎,四十七歲時仕途逐漸走向高峰,參與重要的考核官員、安排人事的政務,上《薦士錄》,向朝廷舉薦了六十人,以朱熹為第一,還被選為東宮太子侍讀官。此后他一路升遷,轉任樞密院檢詳官、升任尚書省右司郎中、秘書少監。剛正不阿、誠實磊落、耿介敢言的楊萬里,曾多次上書諫阻,得罪過高宗,得罪過宰相。直至紹熙元年(1190)楊萬里外任江東轉運使至紹熙三年(1192),因為上書進諫朝廷在江南諸郡行使鐵錢會子的重重弊端,又得罪了宰相,被改知贛州。早生退隱之心的六十五歲的楊萬里,憤懣中自請離職,乞做自由的祠官,回到故鄉吉水。為官清正廉潔的楊萬里,在鄉間只老屋一座,粗仆三四人,自辟東園,安享清閑退休時光,后連朝廷累次加封的虛官也堅決推辭了,開禧二年(1206)五月,八十歲的楊萬里長眠吉水,謚“文節”。
能夠當太子的侍讀官,手中自然是有好幾把刷子的全才,楊萬里不僅會寫詩,當時的詩名已超過了陸游,他的散文在南宋也占有比較重要的位置,在理學和易學史上還有著特殊的地位。他的理學思想都體現在他的哲學著作《庸言》《六經論》《圣徒論》中。他是“以史證易”的代表人物,耗時十七年完成的《誠齋易傳》,援史入易,是易學“兩派六宗”中的義理派的重要代表著作。
唐宋時代,永州的經濟和文化都比較繁榮,可說是與柳宗元、楊萬里等這批或貶謫、或調任的“南下干部”有著莫大的關系。據說,《全唐詩》中與零陵有關的詩作達兩百多首,我在道光《永州府志》中也看到一批居官或寓居永州的外地文化名人:在柳宗元之前的有宋之問、張謂、劉長卿、呂溫、李白、元結一干頗有文名的;在楊萬里之前的北宋有貶官寇準、黃庭堅,之后還有范成大、張栻、張孝祥、蔡元定等后來人。這些文人士子,在永州尋勝探幽,與同期的本土文化人,比如書僧懷素、開湘狀元李郃、理學宗師周敦頤等,交游唱酬。就像楊萬里與前輩柳宗元、黃庭堅的隔空對話一樣,他與他仰慕的張浚、胡銓,同好張栻,以及其他有交集的摯友之間結成莫逆之交。在各種方言的交錯中,在文化的交融中,在思想的碰撞中,永州文化在唐宋間凸顯為湖湘文化的一個高峰。
文化人通常在成名之后,悔其少作,即對年輕時的作品看不上,魯迅先生曾經諷刺過這種人。楊萬里焚詩,不是悔其少作而是悔其繁作,是一種自我汰洗,是一種鳳凰涅槃。果然,那把火鍛打出一只全新的鳳凰,成就了他的詩名。楊萬里永州之野的那把焚燒詩稿的火,成了北宋時代文化高峰中明亮的指示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