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為兄,蘇轍為弟。時人謂其大蘇、小蘇,門人則敬為長公、少公。無論按長幼次序,還是論影響魅力,都是軾在前、轍在后。軾稱得上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為光彩奪目的一頁。他太燦爛了!轍卻因為離這光源太近,而成了被遮蔽最多的一個。
轍一生都逃不脫被比較的命運。被人比,也常常自比。如他對兄長后來遭貶黃州之時所達到的詩詞創作高峰由衷嘆服:“轍瞠然不能及矣。”
既然有人生來是做主角的,那么就一定有人要做配角。如果當時有奧斯卡,轍當毫無異議斬獲“最佳配角獎”。北宋官場黨爭激烈,持不同政見者你方唱罷我登場,導致政局動蕩不安。巨大的現實利益宛如烈火巨焰,噬舔著脆弱的人性,考驗人間真情,王安石與王安國、王安禮就因政見不同而兄弟齟齬,蔡京、蔡攸更因在皇帝面前爭寵而父子反目……唯有轍與軾,真正做到了同進退共患難。
兄弟二人從小就相互友愛。童年時,兄弟倆玩水戲耍,哥哥總要先于弟弟下河,試試水深水淺。長大后一同考試,試卷上有“禮義信足以成德”的句子,哥哥見弟弟蹙起了眉頭,知道他一定是記不得出處,連忙厲聲向人索取硯水,借故撒潑,拍桌大嚷:“小人哉!”其實,是提醒弟弟,此語乃典自孔子斥責弟子樊遲學稼一事。后來蘇軾在湖州太守任上被皇甫僎一行捉拿,押解途中,蘇軾以為此去必死,倒不如投身太湖一死了之,想想又不忍心,“不欲辜負老弟”。蘇軾知道,以弟弟的性格,他一定不會獨生……故事很多很多。雖則如此,在兄弟二人漫長的宦海浮沉中,很多時候扮演起兄長角色的,卻往往是轍。
蘇軾一生,好詩,好吃,還好說,后者給他帶來了無窮的麻煩;而那些成就了他生前和身后無數佳話的任性曠達狷縱不羈,其行為后果的直接承受者和最大埋單者,卻往往是寡言少語的蘇轍。蘇軾屢遭貶謫,蘇轍幾乎每次都會跟著受牽累,卻從無怨尤之詞。
古代官場上的政治生態向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越是身陷仕途低谷,轍越是表現出驚人的耐力和意志力。
軾身陷“烏臺詩案”時,幾乎枉死御史臺的大獄之中,是轍上書皇帝,愿削去一身官職替兄贖罪;軾遭貶黃州,轍坐貶江西筠州鹽酒稅,且5年不得調任。不僅如此,在蘇軾與長子蘇邁去往黃州之時,轍卻得扶老攜幼,連帶著兄長的一家老小,一路崎嶇曲折去往自己的江西貶所。這時的蘇轍已有三子七女,債負山積,小日子本來已過得很不易。可以想象,這是一次艱難的苦旅……蘇軾二月初抵黃州,蘇轍從江西再次出發,將兄長的一眾家小安全無虞送至黃州。在這百余日里,蘇轍幾乎一直風塵仆仆,奔波在路上。
對生活層面的心無掛礙了無牽絆,是成就蘇軾高蹈才情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在蘇軾高蹈灑脫的背后,蘇轍卻愈來愈像一個善于負重的老牛。轍的親情滋養,轍的忍辱負重,轍的忠厚寬善,轍的義薄云天,對軾的精神世界是最重要的支撐。
很多人喜歡用“夜雨對床”來詩意地解讀轍與軾的兄弟情,其實太過輕飄。兄弟倆更像是弓與箭的關系。軾之任性放曠,不正像那支離弦之箭?箭之離弦,離不開弓的隱忍內斂。唯弓弩收得愈緊,利箭方能彈射得愈遠。某種意義上,正是轍的內向收斂隱忍堅韌,成就了軾之能夠穿越時空的鋒芒與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