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在她那篇最為直言不諱的批評文章《詞論》開頭,講了一個唐朝歌者的故事,很精彩,很提氣: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愿與座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歌罷,眾皆咨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北娊赃?,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p>
李肇的《唐國史補》也有類似記載:李袞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動京師。崔昭入朝,密載而至。乃邀賓客,請第一部樂及京邑之名倡,以為盛會。紿言表弟,請登末座,令袞弊衣以出,合坐嗤笑。頃命酒,昭曰:“欲請表弟歌?!弊杏中?。及喉囀一發,樂人皆大驚曰:“此必李八郎也。”遂羅拜階下。
李清照的《詞論》,所以從李八郎講起,她是強調,詩和詞,作為一門藝術,不僅僅是文學的,更是音樂的。對歌手而言,字正腔圓很重要,可唱是第一訴求。詩詞必須朗朗上口,能夠唱出來,方算合格。
因此,詞對聲韻的考究,勝過對文意的推敲。那時,李清照二十出頭年紀,才高氣盛,說話不留余地。對當代名家,甚至對歐陽修,對蘇軾,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她說:“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痹谒壑?,這班大師的作品,雖然文意不錯,但是音律不協。她調侃之曰:“則不可歌矣?!辈⒎叛裕骸霸~別是一家,知之者少。”這一句,把北宋詞壇,統統否定。
這小女子,實在夠有勇氣的。
在宋代,詞可唱;在唐代,詩也可唱。
因為,那時的印刷術不發達,而詩人很多,詩的產量也很高。如果只是停留在文本上,依賴于書籍的傳播,流通范圍是相當有限的。而詩集的出版,可不是如今花幾個錢,買個書號那樣簡單。印書是一種奢侈,一種高消費,寒酸文人籌措大筆資金,自費出書,談何容易!因此,即使很有名氣的詩人,也得靠這些男女歌者,詠他們的詩,唱他們的詞,才能家弦戶誦,把自己推銷出去。所以,唐代為中國音樂史、詩歌史上雙雙豐收的時期,也是歌唱家最吃香、最光彩,詩人最張揚,或者還可以說是最牛皮的時期。
道理很簡單,詩人推動著歌手這個行業的興盛,歌手促進著詩詞這門藝術的繁榮。唐朝的詩人,要買歌手的賬,同樣,唐朝的歌手,也很買詩人的賬。歌手沒有詩人的詩,出不了名,詩人沒有歌手的唱,成不了名,他們是互相需求的關系。特別是有些歌手,專門唱某位詩人的詩,合作久了,那關系更密切,更親近。例如——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唯數米嘉榮。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須事后生。(劉禹錫《與歌者米嘉榮》)
前詩中的李龜年,后詩中的米嘉榮,都是遐邇聞名的歌手,也是詩人的莫逆之交。而米嘉榮,更是從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以東的米國來長安獻藝的洋歌手。
大氣,高昂,雍容,華彩,是唐朝聲音的特色,也是那個時代精神的實質。
說唐,不能不說唐詩;而說詩,不能不說李白;而說李白,在他全部作品中,不能不說他的《將進酒》。他的這首代表作,這首表現唐人風流的詩,也是他放縱不羈的性格之歌,必須交給一位出色的歌手。持卮而唱,淋漓盡致,聲情并茂,酒酣耳熱,方能唱出詩人的豪邁。而從“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到“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能唱得舉座皆驚,心惕神勵,撫髀擊案,胸膺和鳴者,除了李清照《詞論》里提到的那位念奴小姐,再無別人。
念奴,皇室歌舞團中的大牌歌星,李隆基的“鐘愛”。一位歌手,在最高層那里夠這兩個字的級別,非同小可,其御用性質,不言而喻。不過,她人美藝高,聲色俱佳,人長得漂亮,歌唱得更漂亮。別看意大利的帕瓦羅蒂,能唱到高音C,也就是簡譜兩個點的“DO”, 就讓全世界的男高音敬服。而唐代的這位女高音,其音域之寬之高之廣,估計那位巨無霸也望塵莫及。據野史載,有一次,玄宗駕幸灞橋,萬民歡騰,聲震天日。有近侍進言,若得念奴引吭高歌一曲,其聲所至,四野屏息,則微風拂柳之音,河水流逝之聲,陛下也會聽聞。一試果然,證明其穿云裂石,金聲玉振的歌喉,確非虛言,也難怪具有藝術秉賦的帝王,為之傾倒而“鐘愛”了。
李隆基,不是好皇帝,但他真風流,很個性。唐以后的宋元明清諸朝,休說一國之主了,連稍稍有點權勢,有點身份,有點級別的臣宰員吏、藩臺府臬,也只敢偷偷風流,決不敢公開浪漫。兩塊“肅靜”、“回避”的牌子在前面開道,臉部肌肉不硬不僵,也不對稱?。?/p>
因此,一方面,唐代與前朝,與后代采取了絕不相同的對外政策,張開懷抱,展闊胸襟,以海納百川的氣魄,去擁抱整個世界;一方面,中土的華夏正聲,已不能適應豐富多彩的盛唐氣象,需要新的音樂元素,需要新的旋律、節奏、聲韻、調式,使唐朝的聲音更宏大,更壯觀,這也是勢之所趨。于是,大肆擴張的胡風胡氣,從未像唐朝這樣,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地進入中土,其潮蜂涌而至,其勢銳不可當,其變化不可遏止,其影響波瀾壯闊。
王之渙詩《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边@位笛子名家李謩,終于改用來自西域的羌笛。同樣,杜牧詩《寄揚州韓判官》“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中只有夜深人靜才能聽到的洞簫,也被改良的樂器“尺八”所代替。正如最近入選聯合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古琴一樣,中土的傳統樂器,由于音量的局限,注定了逐步邊緣化、雅玩化的式微末途。
因此,魏晉時的嵇康,被判了死刑,上了法場,在千百名看熱鬧的市民圍觀下,抬來桌子,鋪上臺布,還要架上焦尾琴,彈一曲《廣陵散》,絕對是后人的夸張之筆。古琴,只宜士大夫在書齋里寫不出文章時,小姐在繡房里找不到對象時,文學大師在府上發現無人捧臭腳時,撫一曲《流水》,聊以自慰。除非司馬昭派電工給他接上電子音響,嵇康想在殺頭前做閉幕秀,是做不成的。
于是,長安城里,自關隴直至中原,宮廷上下,自君王直至百官,無不陶醉于來自西涼、龜茲、疏勒、高昌,甚至更為遙遠的域外音樂,無不耽迷于富有表現力的羌笛、胡笳、羯鼓等胡人樂器,這樣,使得唐朝的聲音,出現前所未有的生氣。
而在諸般樂器中,最強烈,最狂放,最亢激,最為玄宗所愛者,莫如羯鼓。
玄宗性俊邁,不好琴。會聽琴,正弄未畢,叱琴者曰:“待詔出!”謂內官曰:“速令花奴將羯鼓來,為我解穢。”(王讜《唐語林》卷四)
李龜年善羯鼓,玄宗問卿打多少杖。對曰:“臣打五十杖訖?!鄙显唬骸叭晔馕矗掖騾s三豎柜也?!焙髷的?,又聞打一豎柜,因賜一拂枚羯鼓卷。(《太平廣記》卷二○五)
一個皇帝,練他的羯鼓,打斷的鼓槌裝滿了好幾個柜子,其執著,其專注,其孜孜不倦,你不能不敬佩。人們也許可以指責他一千個不是,痛斥這個如此不務正業的帝王。但是,有一條,或許更為重要的,這種在羯鼓上的投入專心,不管不顧地我行我素,他在精神上的無禁忌,在心靈上的無拘束,他的個性自由,他的特立獨行,他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他的做他想做的事情,他的找他想找的快樂,那種敢作敢為的丈夫氣慨,可不是所有中國人都能具有的。他用他的鼓槌,在羯鼓上敲擊出唐朝的聲音,而且果真也就在中國歷史上,敲出了開元之治二十八年的輝煌。元稹詩《行宮》曰:“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就沖這一個“說”字,就值得人們對他刮目相看——因為很多皇帝,最后只剩下一個“罵”字。
在中國歷史上,每個朝代,都有特定的聲音、表情?;騽倧?,或柔弱,或暴烈,或萎靡,或氣宇軒昂,或低三下四,或殺氣騰騰,或哀鴻遍野。沒有一個朝代,比得上唐朝所發出來的聲音,那樣華彩美妙,那樣大度充實,那樣豐富融和,那樣令人心胸開闊。以致后來的中國人,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尊之為“盛唐”。
一千年后的今天,這些已經相距十分遙遠的盛唐之音,仍然使我們感奮,使我們向往,甚至還受到一些鼓舞,這實在是值得后人琢磨的歷史現象?。?/p>
摘自《李國文說唐》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