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洛住院沒多久,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小臉蛋上硬是擠出笑容來,啞著嗓子說:“我無父無母,走了也無牽無掛。”
只是這一句話,便將病房里所有人的心硌得生疼。
兩歲那年,她的父母在洪災中遇難,因為沒爺爺奶奶,父親又是獨生子,她便成了沒有翼翅的小鳥,住進了江蘇的一家兒童福利院。
梁洛寡言少語,最好的朋友便是福利院王阿姨買給她的小浣熊。人們常見她一個人抱著小浣熊,或手捧一本書,在夕陽下的一隅里。她雖寡言,但不孤僻,和絕大多數小說里寫得一樣,她很有出息,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
福利院的墻很白,花很香,這時的她就是穿花而過的蝴蝶,快樂無比。她也會在陽光靜好的日子里,搬張凳子,在花園里寫作業。她也會像小精靈一樣,去幫阿姨貼幾張圖畫,幫奶奶穿個針,引個線。逢到節日,她亦和其他小伙伴一樣,這里蹦蹦,那里跳跳。當然,她也會靜靜靠在窗前,望著窗外怔怔發呆。
大家看著她像春天里的翠竹般成長,心頭壓著的大石頭也落下了。除了初進福利院時,她會鬧著要找父母,但過段時間便再也不去問父母在哪了。王阿姨一邊慶幸梁洛乖巧懂事,一邊又為她再也不問父母的下落而神傷——看來,血脈親情再濃再深,也敵不過時間的無情。其實也難怪梁洛,畢竟,父母去世時她才兩歲。
誰都希望這株可憐的小樹苗,能得到同樣的陽光和雨露,在這個塵世間喜滋滋地長著,活著!但是誰又都沒想到,命運卻偏偏和她過不去。
去年,梁洛在學校突發高燒,且畏寒。老師們本以為是普通的感冒,但當梁洛面色愈發蒼白,呼吸急促,心率加快時,便將其送到了醫院。診斷結果出來——敗血癥,晚期。
那一刻,所有人都呆了。
學校和福利院想盡了一切辦法為她募捐,特別是媒體報道后,一筆又一筆愛心捐款來了。離得近的,還有人親自到病房里看望梁洛。但殘酷的是,錢已不是太大問題,但她的病情卻不斷加重:呼吸困難,中性細胞指數不斷攀高,幾度出現暈厥的現象。好心的醫生,在盡全力搶救的同時,又為梁洛的堅強而感動得落淚。特別是看到梁洛那被病魔折磨得孱弱至極的小身軀,誰都是心如刀割。
入院的第四個月,梁洛病情加重,出現全身性感染,并且伴有多發性膿腫。一向安靜的梁洛突然變得有點“不安分”起來,病榻上虛弱的她,向陪護人員提出了種種要求:她想穿很多以前想穿卻從沒穿過的花衣裳,她想吃很多以前想吃卻舍不得吃的好東西。當然,沒有人想拒絕這個可憐孩子的小心愿。
起初,大家也奇怪,這個向來節儉的孩子,怎么突然在乎起吃喝來了?不過細想之余,大家也都釋然:或許,她是不是猜測到自己時日無多,而人生卻還有許多美好未曾經歷,譬如好吃的,好穿的……這些都是同齡孩子應該擁有的,而她卻是在生命即將終結時,才敢小心翼翼地碰觸這個卑微的愿望。
那天,我第五次去醫院看望梁洛。病床上的她似乎顯得更加孱弱,呆呆望著天花板。她稍稍將頭向外轉了一下,微弱地問王阿姨:“我都吃那么多好東西了,怎么還不變得白白胖胖?穿那么多花衣裳,怎么還不變漂亮?”
王阿姨無言以對,大家也都怔立在原地。其實,她所謂的好東西,哪怕營養再豐富,又哪堪病魔的摧殘呢?
傷感的同時,大家也很奇怪:可憐的小天使,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歲月里,要求吃這吃那,難道就是為了使自己變得漂亮一些?
王阿姨突然想起了什么,揭開梁洛身上的被褥,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以前那個猶如穿花蝴蝶豐碩快樂的女孩去哪里了?床上躺著的她,四肢細得超出想象,骨骼凸出,青筋暴露——這個可憐的孩子,早已經被病魔折磨成了一個瘦弱不堪的樣子。
王阿姨輕輕摟住梁洛,柔聲說:“你在我們眼中,永遠都是最美的。”
梁洛搖了搖頭:“我不是在乎自己美不美。”說著,她把手指指向旁邊的那些童話書,“書上說,每一個人去了天堂后,都會遇到她的親人。阿姨,是真的嗎?”
不僅是王阿姨,包括我們在內的每一個人,都重重地把頭點了點。
“我吃那么多好東西,不是因為我嘴饞。我只是想,白白胖胖漂漂亮亮地去見爸爸媽媽。”梁洛的淚溢出眼眶,突然哭出聲來,“要是就這個樣子到了天堂,我怕他們會傷心得哭。”
語畢,只是剎那間,所有人的心便碎了一地。
六天后,梁洛永遠離開了人間。我們自以為在她心中,父母這個概念就如一朵淺淺薄薄的云,在她的天空里經過,轉瞬便消散,且了無痕跡。直到現在我們才明白,關于親情關于愛,在她心中從未遠離,那朵爸爸媽媽化成的云,永遠停留在她的天空里。只是小小的她,一直將這朵淺淺薄薄的云,悄悄地擱置在心底。
摘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