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特·岡：時光老去，帶不走朝圣者的靈魂

張爾皺

像圣女貞德解放法國一樣解放愛爾蘭

1939年1月28日，法國南部凱帕瑪汀，大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遺憾地閉上了雙眼。臨死前的一刻，他還在等待他心中的女神回心轉意，哪怕來看望他一眼?？墒钱斔烙崅鞯脚衲抢飼r，女神卻只是牽動嘴部的褶皺，道了一句冰冷的話：“這個男人太女子氣了！”

這時，她的記憶穿過歲月，又想起了父母的墓志銘。母親去世后，父親在她的墓旁立了一塊沒有字的碑，十多年后，這塊碑刻上了他的名字和一句墓志銘——托馬斯·岡，他死于一場急病，享年49歲，正當男人最好的年紀。

她欽慕父親這樣做事果決、干凈利落的男子，她為繼承他的姓氏而驕傲——毛特·岡，這個名字是刻進她一生的榮耀。

5歲那年，毛特·岡的媽媽去世，她被送到巴黎接受教育。十多歲時，她跟隨姑媽去參加一次上流社會的沙龍，因為不俗的談吐和驚人的美貌而迅即成為八卦報刊的焦點，貴族們都在期待一代名媛新星的冉冉升起。

要知道，毛特·岡被稱為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非虛構”的美女，她個子很高，十四歲就長到178公分，成年后高達183公分。線條美在她的身上得到最好的演繹，無怪乎多年以后，當葉芝第一次見到毛特·岡時，感慨地寫下詩句：她佇立窗前，身旁盛開著一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了陽光的花瓣。

如果相逢趁年華，葉芝能夠在毛特·岡22歲之前的人生里遇到她，也許他們會書寫一段愛情傳奇。但是22歲那年，毛特·岡在姑媽家遇到改變了她一生的人——年長她16歲的法國右翼政治家呂西安·米納瓦爾。

“請像圣女貞德解放法國一樣解放愛爾蘭！”

擅長外交和演說的法國中年政客兩手握拳，血脈賁張地對著毛特·岡喊出這句話，那一刻，毛特·岡看到的是一個有著朝圣者靈魂的圣徒，而非一個投機取巧只是想釣她上床的老色鬼。不管怎么說，那一刻，米納瓦爾成功了，他成功地讓毛特·岡對他傾心，接下來，他夸下海口，說他要為法國奪回在普法戰爭中失去的阿爾薩斯·洛林，她提議毛特·岡可以和他結成聯盟，因為愛爾蘭和法國有共同的敵人——大英帝國。

就這樣，他們成為了公開的情人，并在不久后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然而孩子1歲時因腦膜炎夭折，青春無畏的毛特·岡再次為愛人生下一個女兒。她以為他們既是人生路上永不分離的伴侶，也是政治上無懈可擊的同盟，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堅定信念——為愛爾蘭的自由而戰，所以她愿意為他付出一切。

生完孩子不久，毛特·岡在衣服里縫上一件法俄密盟的草案，只身前往彼得堡，并與俄國成功結盟。這個聯盟在她的努力之下，維持了近10年之久，直到米納瓦爾背叛約定轉而支持英法聯合。

得知這個消息之后，毛特·岡當即宣告，她從此和米納瓦爾再無任何關系。沒有別的女人深陷感情的痛苦和踟躕，她在感情里迅速抽身，果決得近乎無情。這大概是流淌在骨子里的性格——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曾告訴她，意志力的能量不可思議，“如果我年少時一意成為教皇，或許今日我真的已是教皇?！?/p>

岡家的女兒沒有一個能在婚姻中找到幸福

自從和米納瓦爾決裂之后，毛特·岡像是只身上路的孤膽英雄，為愛爾蘭的民族解放大業而奔走——她為解救被英國關押的愛爾蘭民族主義者而呼喊；她穿梭于法國、英格蘭、蘇格蘭和美國，通過演講向世界宣傳愛爾蘭的苦難和革命活動——在法國，她流利的法語為她贏得眾多支持者；在美國，幾千萬愛爾蘭裔移民是她堅強的擁躉。

1889年1月30日——距離毛特·岡和米納瓦爾的相逢只有短短的兩年時間，葉芝遇上了毛特·岡。時光只蹉跎了兩年，卻注定了葉芝一生都要與毛特·岡失之交臂。如同當年毛特·岡對米納瓦爾一見傾心，葉芝對毛特·岡也是一見傾心，所不同的是，他們一個是為信念所傾，一個則是為至美而傾。

從此，葉芝陪伴在毛特·岡的身邊，他們一起組織了針對維多利亞女王周年紀念的抗議，創辦了名為“愛爾蘭之女”的革命女性社團……在并肩作戰的過程中，葉芝對毛特·岡的感情也愈發深厚，1891年葉芝第一次向毛特·岡求婚，滿心以為他們就此將會在一起的大詩人，卻遭到了斷然的拒絕，毛特·岡說她不能和他結婚，但希望和葉芝保持友誼。

這次求婚失敗并沒有挫傷葉芝，他繼續伴隨毛特·岡的左右。1902年，葉芝以毛特·岡為原型創作了劇本《胡里痕的凱瑟琳》，毛特在其中飾演女主角凱瑟琳。這部結合了葉芝劇作才華和毛特表演天賦的戲劇演出后大獲成功，劇中傳達的民族主義熱情讓人振奮，而毛特的表演也讓觀眾無比激動，由此掀起了一股愛爾蘭爭取獨立的狂潮。

在為民族事業而獻身的那些日子里，毛特·岡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有如神助——有一次，她需要一大筆錢去保釋一批被英國政府逮捕的愛爾蘭抗議者，去哪里籌得這筆錢她不得而知，最后帶著僥幸的心理走進賭場，結果一夜之間，她用幾百元籌碼贏得了這筆高達十幾萬英鎊的巨資；還有一次，她的私人文件被盜，可能會被報刊披露，她竟福至心靈地和一家著名八卦報紙的主編進行了一場射擊比賽并擊敗對方，賽后，她擲下狠話，威脅如果看到不利自己的報道將不惜與此人決斗，而雜志的主編乖乖領命，并且幫她知會業內同行不許刊登。

為了愛爾蘭的獨立，她調用了自己所能調用的一切，包括美貌、意志、情感、智慧，甚至是自然的力量——她一度想驅使精靈鬼神幫助她洞悉、改變他人的思想來服務革命，后來只是因為怕自己駕馭不了才作罷。為了能夠傾注全力在革命事業上，她連自己熱愛的表演也放棄了，終其一生，她只在葉芝的那部劇中出演過角色，這大概是她留給葉芝的僅有的一次“唯一”。

在為公共事業奮斗的過程里，她有用不盡的好運氣，但她的私人生活卻脆弱而不幸——她和米納瓦爾因為沒有名義上的婚姻，她的女兒伊索德·岡以養女的身份和她生活了幾十年；1902年，她嫁給了愛爾蘭志愿軍將領約翰·麥克布萊德，可是婚后丈夫不但酗酒而且總是對她家暴，甚至性騷擾她的女兒。她的命運，印證了那句懸于他們家族頭頂的詛咒——“岡家的女兒沒有一個能在婚姻中找到幸?！?。endprint

但是，即便婚姻不幸，生活不如人意，她始終沒有答應葉芝的追求。

時光老了，她卻依然有著一顆朝圣者的靈魂

“毛特，你何不放棄這種悲劇式的奮斗，我可以讓你身處在懂你的藝術家和作家之中，過上一種美好的生活?！?/p>

“威廉，你問這個問題問得不煩嗎？我告訴你多少次我不愿嫁給你。和我在一起你不會幸福。”

“沒有你我才不幸福?！?/p>

“才不是呢。你幸福，因為你從這種所謂的不幸中創作出了美麗的詩篇，并因此而幸福。全世界將因為我不嫁給你而感謝我?！?/p>

“那你到底幸福還是不幸？”

“我曾經比大多數人更幸福、也曾更不幸，但我不去想這些。我對我所從事的事業感興趣，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活著，而許多人僅僅是生存著。那些過著沉悶的、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人才是值得憐憫的?！?/p>

葉芝一生中，曾經無數次向毛特·岡求婚。1916年，毛特的丈夫麥克布萊德因起義失敗被處以死刑之后，葉芝又向他的繆斯求婚，在遭到拒絕后他們有了上面的對話。

然而葉芝依然沒有死心，1917年，已經52歲的葉芝再次鄭重其事地求婚，得到的仍然只是堅硬的回絕。這時距離他第一次見到這朵“蘋果花”已經過去了28年。幾個月后，這位大詩人因為追求毛特·岡相似的神貌，轉而向她的女兒伊索德求婚，但同樣被拒。

“當你老了，白了頭，睡思沉昏……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边@首《當你老了》，是葉芝寫給毛特·岡的愛情詩，被稱為“感動了一個多世紀的愛情絕唱”。它感動了許多人，但沒能感動毛特·岡。

1917年，絕望中的葉芝與英國女子喬治·海德里斯結婚，成家生子。走到這一步，他還是無法忘記他的女神。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他給毛特·岡的信里寫道：“我親愛的毛特，我想請你和你的朋友來我這兒喝茶，星期五下午四點或稍晚些會有車去接你們的。我一直想見你?！?/p>

而此時的毛特·岡，剛毅決絕如初，她吝嗇得連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也不讓葉芝去愛。即便衰老不再美麗，但她卻如葉芝的詩里所寫的，始終有著一顆“朝圣者的靈魂”。當她坐在爐火前，打著盹兒，她的思緒又穿過歲月，想起父親的訓示，想起她為革命而奔走呼號的風云際會，唯獨不把回憶放在她和葉芝經歷過的任何片段，在她所寫的自傳里，葉芝出現的次數也少得可憐。

長壽的她一直活到了87歲，幸運的是她在有生之年終于看到了自己理想變成現實：1947年，愛爾蘭共和國脫離英聯邦，獲得完全的獨立。更有意思的是，她的兒子肖恩·麥克布萊德繼承了父母的事業，成為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1974年，肖恩因為在國際人權活動中的杰出貢獻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毛特·岡拒絕了曾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作家葉芝，可是她的女兒最后嫁的卻是作家弗朗西斯·斯圖爾特，而她的兒子最終也將諾貝爾獎又捧回了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