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瑪雅綠
豆面抿尖兒
文 _ 瑪雅綠
胃是一部無法格式化的電腦,它永遠記得最早的食物味道和營養,也記錄著人情世故和時間歲月。

我的家在山西中西部的一個小縣城里,20世紀80年代,我們碗里的食物大都是母親用不同種類、比例的粗細糧做成的各種面食。在經濟寬裕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面盆里調配著一家六口人的食物,比如黃白相間的花卷兒就是玉米面與白面的交互,比如紅黃相間的面條就是高粱面與豆面的相遇,比如深灰色與黃色絞成的窩窩頭就是糜子面與玉米面的合作……
它們大多數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吃起來都沒什么區別,但只有豆面做的一種面食,叫抿尖兒,它的味道在我的人生中幾經轉折,而且原因不詳。
5歲的時候,每次一看到父母把一個類似鐵皮搓衣板的東西架在開水大鍋上時,我就開始撇嘴。我懷著就義一般的心情面對要下咽的豆面抿尖兒,它很扎喉嚨,真的很扎。
我起先扭扭捏捏地敷衍,一碗豆面抿尖兒剩大半碗就撂下不吃了。那時父親脾氣差,有次被他揪回去教育,可是害怕得已經哭了的5歲小女孩兒哪兒還能吃得下飯,一緊張將剩下的半碗也打翻了。這下父親更加惱火了,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抓著我的衣服,然后把我狠狠地撂在地上……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我使用暴力。
母親見狀抱我起來,問我為什么剩飯,我只記得自己哭哭啼啼解釋:“抿尖兒扎喉嚨,一吃就扎……”她聽了之后竟然笑了,問哥哥姐姐有沒有覺得扎喉嚨,他們很茫然地回答:“沒有啊,不扎啊?!蹦赣H說:“看來就你挑食?!?/p>
此后每到豆面抿尖兒日,母親就給我開小灶熱個白面饅頭吃。
于是,我與豆面抿尖兒從此互不相犯了。
日子一天天過,20世紀90年代,我家的經濟開始寬裕起來,粗糧也漸漸地在餐桌上消失了,母親再也不用費心計算粗細糧的搭配比例,給我開小灶也越來越少,因為已經用不著了。倒是懷舊的父母偶爾會給自己開小灶做豆面抿尖兒或玉米面窩窩頭。
可是好景不長,1995年,我初二那年,不知從哪天起,飯桌上各種雜糧面食又開始卷土重來。13歲的姑娘有生以來第一次偷偷分析生活水平降低的原因:姐姐上大學了,哥哥中專畢業剛開始工作,我家蓋房子借的錢還沒還完,物價上漲了……對的,就是入不敷出!
意識到這點后,我從隱隱的不安變為默默的羞愧了。
北方的冬夜,媽媽的晚餐快好了,是一鍋豆面混玉米面的稠糊糊,吃法也很原始,就是夾一筷子面泥再蘸蘸加了鹽和大蒜泥的老陳醋,唯一的菜是腌了一冬天的酸菜。
圍著爐子開飯了,父母都說好吃,說他們小時候就這樣吃。我不作聲,努力表現出味道還不錯的樣子,而還在上小學的弟弟就不認賬了,說那團黃黃黏黏的面團像狗屎……
13歲的我竟然從沒有與別人聊天分享談論過這種食物。甚至我直到現在都叫不上它的名字,但我記得那味道。奇怪的是,從那天晚上開始,我竟然越來越喜愛吃雜糧面食了,甚至連面食宿敵—豆面抿尖兒,都可以順利戰勝了。
春天的北方總是塵土飛揚,中午放學我如往常一樣一到家就先奔廚房,母親正在準備做豆面抿尖兒的工具,父親出差了,母親喊我幫她抿面入鍋。在灶臺跟前看鍋內的抿尖兒分外有意思,像在噴泉里嬉戲的小魚兒。開飯了,我申請分了母親的半碗抿尖兒,她還擔心地說,要是不想吃倒在她碗里就好。結果是,我吃完了,而且并沒有覺得扎喉嚨……
于是長達8年的一口不食豆面抿尖兒的歷史就這樣莫名其妙結束了。雖然我并沒有多愛吃,但至少我不討厭它了。母親再也不用給我熱白面饅頭了,開小灶的特權自然被收回了。
很快我也要上大學了。我在大學里無法得知家中到底吃些什么,他們給我的生活費盡量寬裕,相比家中的伙食,我的好太多了,至少我不用再吃粗糧了??墒俏野l現,雜志上、電視上開始報道粗糧如何有益健康,粗糧的價格一天比一天貴,送禮都送包裝精美的五谷雜糧了。
直到我大學畢業工作后,家里才稍微寬裕一些了,但我回家的機會也隨著工資收入的增加變得越來越少。當公司周圍所有的餐廳我都吃到膩得抓狂時,我開始試著自己帶飯,可是帶了兩次之后又覺得生活好凄慘:我如此努力地工作,為什么每天都要吃剩飯?
之后,我辭職了。這一次,我休息了兩個月,每天,我都可以自在地坐在灑滿日光的廚房餐桌邊陪著父母吃飯。我的味覺記憶是母親做飯的動力,我想吃大鍋菜,我想吃豆角燜面,我想吃棗饃饃,我想吃面皮兒……他們買來越來越貴的粗糧,但還是怕我不愛吃,總是體貼地做點白面饅頭或者蒸點米飯讓我自由選擇。但沒過多久就發現,他們已經不用如此照顧我的舊習慣了。我看著玉米面發糕眼睛會發亮,我吃莜麥涼面狼吞虎咽,連不摻白面的豆面抿尖兒,我都吃得意猶未盡……這讓他們詫異極了!
他們將其歸于是我太想家的緣故??墒侵挥形易约褐?,胃是一部無法格式化的電腦,它永遠記得它最早接觸的食物味道和營養,不僅如此,它記錄的人情世故和時間歲月也是無法格式化的。
是啊,多好吃啊,豆面抿尖兒!細細滑滑,小魚兒似的,隱約的豆香和松軟的口感,再配著西紅柿雞蛋鹵子和兩瓣兒大蒜就是頂尖的美味呀!
直到今年,我帶回家見父母的那位一直在南方長大的男人竟然也同我一樣在餐桌前咂嘴:“還真是,咱家最好吃的面食就是抿尖兒呀!”
是啊,多奇怪,從前最討厭的食物怎么會在20多年后變成了心里最惦念的食物?有人能解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