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花如石頭壓滿大地

文 _ 鮑爾吉·原野

金蓮花如石頭壓滿大地

文 _ 鮑爾吉·原野

這片山坡實(shí)際是一大塊巖石，落葉松的松針加上風(fēng)刮來的土在上面積累了厚厚的土層。它傾斜著，像一張不平的桌子，上面開滿了金蓮花。

我沒看過開得這么密的花，甚至連手指也插不進(jìn)去。這么多花擠在這里干什么呢？它們中間沒有青草和灌木，像甲板上等待上岸的密集的人。

在喀納斯，人們看到了許多在別的地方看不到的景觀。不太高聳的山峰被云霧包裹，人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山峰的模樣，它像一個包頭巾的老人，像一尊神，那是在云霧打開又合上的瞬間。喀納斯的山峰下面長著白樺樹和松樹，像麥子長滿了平緩的坡地。5月了，往山上看，從山頂裂下的溝壑里積存著白雪，像山峰披著的黑大氅的白色滾邊。樹林茂密的地方河水擁擠，河水不深，從林子里跑出來，又跑回林子里去，它一露面，圖瓦人和哈薩克人養(yǎng)的牛羊就跑過來飲水。

河邊散落著大塊的圓鵝卵石，在布滿腐殖質(zhì)的黑土上，這些鵝卵石白得耀眼，像一群鵝笨拙地晃到河邊喝水。

河邊有圖瓦人和哈薩克人的尖頂?shù)哪景宸孔樱景灞挥晁艿寐冻鲨F黑色。在村邊或橋邊，你見到一個圖瓦人或哈薩克人就認(rèn)識了這個地方。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著兒童般的單純友善，仿佛這樣的表情才和白樺林以及被云霧包裹的山峰與清澈的河水吻合。偽裝的臉在這里格格不入，無論你穿得有多好，你臉上流露的計謀盤算在大自然面前都顯出不協(xié)調(diào)，像一個壞人在干壞事前經(jīng)過掩飾的不安。

喀納斯的草原分散在林地里，比如在林地與河床之間，在山腰和松林之間。這些草地的色調(diào)鮮艷，這種綠，有灼人的明亮感。我不知這是為什么，好像草葉上有熒光，也許是鉛灰低垂的云朵讓青草展示出一種怒放的姿態(tài)。這些青草像在領(lǐng)著你走。我跟著喀納斯的青草來到了松樹林。落葉松筆直深綠，草地淺綠，青草像摻了綠色的清水淌在大地上，灌滿了坑地。而進(jìn)入草色漸深并茂密的草地時，花朵出現(xiàn)了，就像在灌木叢里可以見到兔子一樣。這里有狼毒花，有罌粟花，花朵在河床前站住了腳—河床里有玉，花要停住腳步，它無權(quán)進(jìn)入玉的領(lǐng)地。

傳說新疆的河床里有玉，人人都愿意延續(xù)這個傳說。在河邊，常看到辛勤的外地人如插秧的稻農(nóng)一樣貓腰直腰，把一塊石頭拿在眼前看看再扔掉。他們的任務(wù)是讓石頭翻身，換個地方待著。玉還待在玉待著的地方，人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看到哈薩克人和圖瓦人這么純樸，就知道這里一定有寶藏。我不清楚這是一些什么寶藏，如果是黃金和玉，就讓它們深深地埋在山里吧。如果是純樸和善良，就深深地埋在心里。人喜歡在偶然間得到寶貝，不花錢便得到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但我覺得，老天爺一定會格外仔細(xì)地挑選那些得到美玉的人。你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多好處—安逸、財富和內(nèi)心的平靜，還會得到這樣的寶貝嗎？或者說，一個人要有怎樣的德行才配得到一塊憑空而來的美玉呢？我說不清這其中的奧妙，只看到人在河灘默默地?fù)焓^，彎腰直腰，把石頭撿起來扔掉。我不知他們手里摸過并錯過了多少璞玉。他們的希望在明天。

金蓮花壓得大地透不過氣。在這里，花朵像石頭一樣堅硬厚重，搬都搬不動。花朵的邊緣是青草、河流或白樺林。無論往哪一個方向看，遠(yuǎn)處都是雪山，或者是沒落雪但被白霧包裹的山峰。金蓮花密密麻麻，像在保護(hù)這片大地。花朵也會保護(hù)大地嗎？好像說，這里的花朵是勇士，是騎馬而來的軍人。它們穿著閃光的金色盔甲，長戟立在地上，等待號令。金蓮花要保護(hù)什么呢？說出來像笑話，它們要保護(hù)土。土是它們的房子，它們的產(chǎn)床，它們的糧食，它們的炕。今天在中國的任何地方，土下面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儲藏石油、天然氣或其他礦產(chǎn)，此地必將萬劫不復(fù)。不僅土沒了，一切美好會全沒了。為了這個，連花朵都開始保衛(wèi)自己的鄉(xiāng)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