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akasode
北京以北,東京以東
文 _ akasode

我是東北大妞,成年以后主要混跡在北京以北,東京以東。
在北京的時候,我住在那個著名的村子里。我們村兒一點村范兒都沒有,高樓大廈堵車尾氣,城市該有的壞脾氣它都有。
后來我搬到東京以東,我們這里叫市,但是一點城市范兒都沒有,騎車15分鐘就能看到接天映日的水稻田,那叫一個綠油油,滿眼滿心的鄉村氣息。
前一陣子我忙論文,差不多有兩年沒回國,我媽只好代表七大姑八大姨來看我。當時中日關系那么緊張,她幾乎是抱著“冒死也要看女兒”的決心來的,來了以后卻很失望—就好像攢了力氣要猛打一拳,結果卻打在了空氣里。
我媽說:“日本真是干凈啊。日本人與人之間真是禮貌又和諧啊。”我跟她逗趣:“要不你逛街的時候觀察一下,看看有沒有吵架拌嘴什么的。”她發現沒有。然后我老媽竟然非常惡趣味起來,她故意撞了別人一下,想看看能不能引起點不愉快,結果她發現那人停了下來,咔一下給她鞠了個躬,說:“對不起!”這讓我媽非常驚訝。
不過到了第四天、第五天,我媽嫌累了—去超市買個菜也要跟收銀員微笑點頭道謝。“在中國我每天上菜市場,跟賣雞蛋的張大媽、賣蔬菜的王大嬸都成朋友啦,拉家常套近乎的多放松啊,在這兒得時時繃著,不能失禮,不能違了規矩,日子可咋過呢?”我媽又有機會展示她的母性了,“孩兒啊,你辛苦啦!”
是的,母親大人說得對。日本的至高道德叫yasashii,這個詞不太好翻譯,類似于體貼、溫柔、敦厚、容忍……而這種yasashii又是建立在無言的基礎之上的。典型的美國人是會直接表達自己的,但是日本人不會。你不說我不說,于是就得猜。舉個例子:我做兼職老師的時候,有一天我上午有事,就跟學生商量,可不可以推遲兩個小時,把課換到下午,他同意了。見面的時候我跟他道歉,他說,他剛好用這兩個小時去高爾夫球店買了東西。我知道他沒去,他只是不想讓我愧疚—遷就了我還不讓我愧疚,只說是兩相方便。這就是yasashii了。
但是yasashii的對象不可能太多—猜人心思那可是要花大力氣的,你得了解他的脾氣、秉性,了解他的成長背景才能猜得準。
所以,只在日本待上個把星期的人都感慨:這國家太好了!比如我媽。但待上兩三年的人都感慨:這國家太冷漠了—沒人理我!我一個朋友是“國際漂”的博士后,他去過很多個國家,最討厭的是日本,他說:“日本人看上去謙恭禮讓、友好守序,可是一步也不跟你靠近,哪國人都不會這么冷。”
其實日本人的冷漠和友好都出自一脈:yasashii。對陌生人,他謙恭禮讓;對同一個集體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他會替你考慮,急你所急;而對于從陌生到熟悉的這種不斷發展、不斷走近的關系,他避之唯恐不及—多一個人交往就得多用一份心,那是多大的負擔哪!
我的一個同事嫁了個日本老公,我問她:“幸福不?”她說:“太幸福了。因為從來不需要去婆婆家,一年電話也不打一個,更別說七大姑八大姨了。我們就過我們自己的生活,婚姻純粹是兩個人的事,國內朋友的婚姻怎么看都像兩個家庭的事。”
她們的圈子叫“日本太太圈”。她跟我講:“我家是從不跟婆婆發生關系的,發生關系有什么用呢?我圈子里的姐們兒實在需要婆婆幫忙照管下小孩,結果婆婆問,幾個小時?從幾點到幾點?她回答了之后婆婆說,不行,下次如果需要,提前一周打電話預約……”
是日本婆婆瞧不起中國媳婦兒嗎?還真不是。真成了一家人,相處模式跟個人性格的關系要遠遠大于跟國籍的關系。我上課的時候跟學生練會話,問他:“你媽媽過生日你送她什么禮物?”他就說送了什么。我稱贊他:“真是個yasashii的好兒子呢。”他則說:“因為我給她添了很多麻煩。”(指養育他這件事)作為一枚中國東北大妞,聽到這話我無比詫異:跟自己爹媽要這么算的啊—雖然感恩不是錯,但這也太生分了吧。
日本社會是絕對現實理性的,甚至家人間的溫情都被理性所覆蓋。但他們既講道理又時刻不忘感恩,誠信務實,是非常好的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