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淡豹
親子辯論賽
文 _ 淡豹
芝加哥因其嚴寒與大風的氣候被稱為“風城”,淡豹記錄了自己在大風起兮的城市里那些不期而然的尷尬故事和欣喜時刻。
我平生的怕與恨有三:吵架、維權、辯論。
自己慢慢悠悠寫筆記、論文時,我還能組織邏輯,但一有對手就頭腦不清冒冷汗,急了就哭了。我唯一一次參加辯論賽是剛上大學的時候。當年學校號召說,假吵卻集體化地吵出情緒吵出水平,是人的思維能力和表達能力的高度體現。這么看,各級行政機構多年來熱衷舉行的演講比賽只能算是獨角戲,辯論賽才是動真格的角色扮演。
各系都得組隊參加辯論賽。班里同學看我特別熱愛熄燈后在寢室說話,就把我拉去了。
各路朋友暗地里勸告我:“你去辯論,這不是開玩笑嘛。”
我說:“可不是!”
我去跟各位辯友說:“我去辯論,這不是開玩笑嘛。”
辯友說:“來不及了。”
我向各位辯友強調:“這真是開玩笑呢!”
辯友說:“沒人愛參加,我們也是做犧牲。”
我被說服了。這充分證明我的辯論水平之差—跟自己的同伙辯論,我都輸了。
苦不堪言地準備了三周。前兩周,我是抱著將給大家丟臉的愧疚感謄抄土洋格言、統計數據、今日理論、古代故事,背了大量來自亞里士多德《倫理學》的鉆石般閃耀著智慧光芒的段落。最后一周,我在絕望中生出好奇,期待看到恥辱落實的具體形式。第一場,我們抽到國際關系學院,它專門培養國際政治分析家和外交工作人員,最擅長的就是辯論,以往數年頻頻奪冠。
看來劫難只需要一輪。我暗自高興:對不住了,集體。
辯論的題目是“論中國該不該遷都”。我們系當年是正方還是反方,我已經想不起來了—這恰恰說明辯論這事是強詞奪理。該不該遷都?你說遷了省錢,我說不遷可以節約;你說遷了方便,我說待這兒多省事;你說遷了人民高興,我說不遷人民才樂和呢。強詞奪的“理”靠抽簽決定,無關辯論者自己的理念,當然難以留下印象。
各位辯友看出我是這個小團體的軟肋,就把我安排成二辯或三辯,既沒有一辯打開局面的責任,也無須四辯的凌厲與挽回大勢的雄風。顫抖著念完500字的稿子,冷汗沖刷著我初次涂脂抹粉青春的臉,就到了自由辯論時間。然后我就自由了,和椅子成了伙伴,再沒出過聲。
果然輸了。我從此也遠離了“假裝很相信自己說的話”訓練營。而我的那些辯友,有好幾位在讀書時把專業表演繼續下去,開拓了第二職業。國有銀行在京分支機構常舉辦員工辯論賽,就從高校找辯論隊員幫忙培訓,一次200元到600元不等。我一直覺得銀行這種服務機構培訓“有禮貌地吵架”這項技能是心懷惡意,該練辯論技巧的應該是我這種孱弱的消費者,不能在權益受到侵犯時只知道哭,必須有發表威脅言論的本事,最好還得配上洶洶的氣勢跟手勢。
總之,上大學那幾年間,在京各大銀行被我的辯友同學們培訓遍了,出了不少擅長辯論的明星員工。我的同學告訴我,我那種“是否擅長辯論主要看性格”的觀點有誤,辯論有一套技巧,只要掌握了辯論技巧,就像學會騎自行車和游泳那樣,“會了就是會了”。
對這種說法我一直很懷疑,直到我想起了我媽。我相信我媽能在任何辯論場上獲勝,因為即使在我們普通人過的那種要高聲喊叫、砸盆摔碗的平常日子里,辯論各方不顧流程,更不顧儀態,我媽都能保持不敗。她一定是掌握了辯論界的《葵花寶典》!
我媽這個人在矛盾中長大,長成了活的辯證法。她的論證特點:一是主題莫名變換,想轉就轉,風格隨意,對手完全不能預料;二是對最終目標極度堅持,但階段性立場則游移似2012年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羅姆尼,為了贏從來不憚于跟5分鐘前的自己唱反調。兩種方法相互配合,讓對手不覺得理虧但感到氣餒,迷惑于辯題,主動放棄。

去年,我媽來美國看望我,密集有效地運用了游擊隊式辯論法,訓練了我的應變能力。比如,當時我要做一個骨盆手術,但手術前一周,我打算去寄養所領一只貓回來養。我媽堅決反對,雖然她自己養了一只叫“兔兒”的貓。
感嘆和質問是我媽的主要句式。
她先說:“不行,你要做手術了,自己都得躺著,怎么喂貓?”
我說:“我只臥床兩周,你們先幫我喂一下,兩周后我就能下地了。”
她又說:“不行,你弄只貓回家,人家出差回來能高興嗎?”“人家”指的是我丈夫,可以用“無辜中槍的那位”替換。
我說:“就是他發短信建議的啊!他說,既然我喜歡貓,不如去一趟動物寄養所,帶一只回來養。”
我媽沒轍了,使出了我沒有想到的一招:“貓身上帶弓形蟲,懷孕的時候要是感染了,生出來的孩子會有毛病。”
以前我讀過科普文章,說養在室內的家貓不容易長弓形蟲,也能預防,萬一感染了也有藥吃,而且人感染過一次就免疫了。但一跟我媽說話,我一般想不起來用科學說服她,都是“蠻”對“不講理”,所以我就沒有抓住弓形蟲這一點跟她辯論,我抓住的是懷孕這一點。
我說:“可是我根本就沒懷孕啊…… ”
這是事實。其實這個反擊挺有力的,是吧?那我媽就必須亂來了。
我媽理直氣壯地說:“那是現在沒有,你早晚要生孩子吧?”
我說:“我倆現在根本沒想生,以后要想生了再說唄。”
這就徹底轉到生孩子上了。
我媽說:“你以為想生就能生啊?王長珠姥姥家的鬧鬧,準備了三年,到現在還沒懷上。”
媽,您的思維不怕扭傷嗎?鎮定一會兒,我想起我們其實是在討論養貓的事情。
“媽,你要講理啊!要是我想生都生不出來,就更不怕養貓了!”
我媽說:“興許就是因為養貓呢,不養貓就能生孩子了。”
我又反應不過來了,大腦皮層下的科普文章提醒我這里有點亂……那位鬧鬧是養了貓生不了孩子,讓我媽吸取了教訓?
我問:“鬧鬧養貓了?”
我媽跟沒事兒人一樣:“沒有啊。”
……
鬧了半天,鬧鬧只是我媽的辯論策略,要用就揪出來說說,用完立馬失憶。
這時我姥姥叫我們閉嘴,我們就在仲裁人的調停之下,停止辯論去吃飯了。
后來我想,這場辯論背后是什么邏輯?我覺得八成是媽媽抱著海外游子,掉下掏心窩的淚吧—眼看你就30歲了,得生孩子,還不好生,萬一有一線希望可不能有傳染病,得提前防著點兒弓形蟲,所以你現在絕對不能養貓。
就這,我還是幫當媽的把邏輯給理順了。
淡豹,人類學博士生,以琢磨人為本行,現居美國廣闊的中西部大草原中心的“風城”。她惦念家鄉的親人和食物,為美式脫口秀哈哈大笑,在學院中做知識的信徒,貼近歷史,觀察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