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杜鵬燕

溫嶺醫生被殺的消息,邢志敏是在2013年10月26日早晨看新聞知道的,那時她正和丈夫吃早餐。“又是一個。”她淡淡地對丈夫說。
當事件漸漸清晰起來后,邢志敏發現,事情同樣發生在耳鼻喉科,兇手同樣是動了鼻中隔手術,跑了多家大醫院去檢查,同樣在行兇前有預謀……竟和2012年自己遭遇的那幕如此相像。
2012年4月13日,是邢志敏出診的日子。上午10點30分,診室里還有5個人,她專心致志給病人看病,絲毫未覺察一個戴著口罩的男子已經走進房間。這個男子突然從拎包里抽出一把刀,刺向邢志敏的脖頸。
所有人都蒙了!等反應過來,男子早已逃離房間。診室外的人們,只聽到一聲慘叫。對面診室的男醫生沖了過來,只見邢志敏身上滿是鮮血。
邢志敏腦子里想的,只是頸動脈怕是破了,就用手死死按住血管位置。身邊有人跑動,有人叫嚷,有人推來了輪椅。邢志敏不斷聽見有人要看傷口,她不松手,直到聽見麻醉師在她耳邊說:“邢大夫,松手吧,我們都準備好了……”這才松了手,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醫院監控錄像拍下了行兇者的體貌,他身著黑衣白褲,戴著口罩,頭發有些長,在樓道里一路奔跑,從醫院東門逃逸。
而在當晚7點30分,兇案在航天總醫院急診科再次上演,另一位副主任醫師遇刺。兇手是同一人。
北京兩名醫生接連被刺傷的消息很快在微博上傳開了,引發了醫療界對醫療暴力的聲討。
人們從四面八方表達關注,媒體千方百計聯系采訪,這樣的壓力被邢志敏的丈夫扛下了。丈夫摳了她手機里的電話卡,不讓她接受采訪,不透露任何關于兇案的消息,只讓她安心休息。
唯一一次邢志敏主動去問,是院長告訴她,兇手抓到了。邢志敏說:“院長,您就幫我問問他,為什么?為什么?”參與庭審的人告訴她,兇手說,他恨醫生,要把醫生殺光。
“可是我沒有得罪他,為什么這么恨我?”這些問題,反反復復地盤旋在邢志敏的腦子里。她甚至也有過不干了的念頭。“可是我不干醫生,干什么?當時選擇醫學的時候,就是為了救治病人。我已經付出了25年,如果現在改行,那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失敗。”
半年以后,邢志敏回到了原來的科室,只是,換到了原先那間對面的診室。同事們默契地誰也不提那件事,但看得出來,她還是有陰影。一位小伙子耳鳴,整夜睡不著覺,去神經內科看過后,又跑來耳鼻喉科。他抖著手里的處方,嚷嚷道:“他們居然給我開了抗焦慮藥?我有焦慮嗎?我不吃藥,藥不管用!”邢志敏下意識地坐著轉椅退到角落。
她說話也變得保守了。以前她特爽快,會給患者信心,“這手術沒什么問題,我們醫院復發率很低的”,但現在,她會反復交代每一個并發癥。
還有不可忽視的醫護人員的流失。耳鼻喉科收入不高,讀了8年的住院醫師,月收入不過四五千元。邢志敏帶過很多學生,可真正干本行的就一個。以前學生走,心里會覺得不舍。但漸漸地,她很少挽留了。
邢志敏是矛盾的——她被人傷害過,痛恨這種暴行;但她也理解患者的痛苦,會站在兇手的立場去考慮:“你發現沒有?真正來傷人的都是低收入者。他把錢和命都舍出來了,但覺得沒達到效果。問題是,醫生收費沒有針對他有所提高,也不是醫生逼迫他傾家蕩產的。”
她很贊同一位醫學生在博客里表達的觀點:應該把綁在醫生身上的東西卸下去,而且要讓病人和家屬都知道:看病貴不是醫生決定的事,看病難也不是醫生能解決的事。能不能大家做自己該做的事——醫生專心治病,第三方專注于解決糾紛,管理方尋找制度上的漏洞。當醫生出現誤診,應該由專業的第三方人員來解決。
邢志敏看過一個挺有名的帖子,說的是護士發錯藥之后,兩種截然不同的解決方式。一種解決的方法是:懲罰護士,罰兩個月獎金;而另一種是調查護士發錯藥的原因,是因為人手不夠,護士實在太疲憊,解決方法是增加人手。
“帖子不一定真實,但是前一種就是現有的管理方式。”如果真正的問題沒有解決,只是以重罰為懲戒,這樣哪能解決問題?
2012年3月23日,哈醫大的王浩出事后,女兒給邢志敏發過一條短信:“媽媽,還沒有動搖您的職業信仰嗎?”當時邢志敏回:“病人大部分都是好的,不都是沖著醫生來找碴兒的,在這個行業里,還比較干凈,是能踏踏實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20天后,她遭到了人生最大的打擊。
一年半后,她仍然在這個崗位上,祈求的是,體制能有所改變,醫生能安心地專注于治病救人。
(摘自《解放日報》2013年11月5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