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事

文 _ 路 明

浪漫的事

文 _ 路 明

一

70歲以后，外婆越發不愿意出門了，外公就隔三差五地領著她，從家門口坐上一輛公交車，隨意坐到一站下車，走一小段路或在原站等，看哪輛公交車比較空就上哪輛。一天下來能倒七八趟車，晃晃悠悠漫無目的地轉一大圈，從不會迷路。早高峰后出門，晚高峰前必定回來。兩人肩并肩坐在車上，看看窗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哪里以前來過，哪里變了，哪里還是從前的模樣。餓了渴了，就吃隨身帶的餅干，喝裝在礦泉水瓶子里的茶葉水，偶爾撞見喜歡的老館子，就下車去吃一頓。我笑他們：“像約會一樣?！蓖馄虐琢宋乙谎郏骸安豢梢詥幔俊?/p>

我家附近有家生煎店，小有名氣，外公外婆常去吃。外婆不愛吃餡兒，只愛吃生煎的底，又焦又脆，浸了肉汁，咬在嘴里嘎嘣響。外公便把所有的生煎都咬得剩一個底，留給外婆吃。

2006年夏天，外公查出腸癌，已是晚期，住進華山醫院。家人都知道，唯獨瞞著外婆，告訴她只是個小手術。那天，外婆快步走進病房，喜滋滋地拉著我的手說：“我去廟里求了一簽，人家大和尚說了，你外公命大，這次手術一定順利，一定能逢兇化吉。”我忍住眼淚，點點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那時，離外公去世不到兩周。

外公走了。過了幾個月，我帶外婆去吃生煎，她盯著盤子發愣。我想，沒人有資格給外婆咬生煎了。

二

初二下半學期，我喜歡上了隔壁班的花花。

為了路過她們班的教室，我一下課就跑去廁所。有時她在低頭看書，有時她在和同桌說閑話，有時找不到她……有一次看到她用英語書砸前排的小男生，嘻嘻哈哈的，我攥緊拳頭，眼里要冒火。還有幾回她向窗邊望過來，我們的目光碰撞，有什么被擊落了，我低下頭。

花花作文寫得好，每次都貼在學校的櫥窗里當范文。我發誓要超過花花，于是刻苦鉆研《初中生作文選》，沒用；鉆研《高中生作文選》，沒用……絕望之際，我找到了一本《文化苦旅》。從此，我的作文里有一半是排比句，平均每千字要惆悵五次，嘆氣四次，掩卷沉思三次，潸然淚下兩次，問蒼茫大地一次。我開始橫掃櫥窗，連高中部的學長都不是我的對手。

開始有人別有用心地叫我“大師”，既然被稱為大師，就要有大師的腔調。于是我時常眉頭緊鎖，作憂國憂民狀，動不動就跑到天臺上假裝迎風落淚。走路時我拉開拉鏈，讓校服在風中飄蕩，像一只踉蹌的鳥；又仿佛身邊有一條看不見的河，隨時要投河自盡。

可是，為什么花花還是不理我？為什么她躲著我的目光？托人帶給她的情書有沒有收到？我不知道。

畢業前，我的作文最后一次貼在櫥窗里。那是一篇藏頭文，每段第一個字連起來是“楊花花我喜歡你”。班上最笨的小孩都讀懂了，可是花花不懂。

三

包子笑瞇瞇的，微胖，有謝頂跡象，腰帶上掛一大串鑰匙，長年戴一副黑框眼鏡，背雙肩包，騎女式自行車，是老師信任的小干部。

春秋是上海女孩，號稱“物理系百年第一美女”。當然，我們學校前50年沒有物理系，后40年物理系沒有女生。

從大二起，包子便和春秋煲起了深夜電話粥。那時手機尚未普及，打電話都是用201卡。包子的室友睡得早，脾氣又壞，包子只好拎著電話機站在門外，一站就是幾個小時，頗有些程門立雪的勁頭。包子的聲音很輕，可憐兮兮又飽含著無限柔情。

有一陣子，包子每晚11點準時出現在門口。我們打游戲打餓了，出去買個炒飯或者方便面，總見到包子站在那里。他朝我們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笑容既羞澀又驕傲，滿臉此情難與君說的樣子。稍稍停頓一會兒，聽筒里便隱約傳出“怎么不說話啦”之類的發嗲聲。

有一回，包子正講得眉飛色舞，我、旺財、老楊，每人搬個小凳子，圍著他團團坐好，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包子急了，趕忙捂緊話筒，作橫眉怒目狀，只擺口型不發聲地抗議：“你們干嗎，無聊不……”

奇怪的是，包子和春秋每天一起上課，卻從不見他倆坐在一起，偶爾聊兩句，也無非是“傅立葉變換”“拉格朗日函數”之類學霸才懂的奇怪話題。我們又笑，這大概就是“白天不懂夜的黑”。

有好事的女生問過春秋她和包子是什么關系，回答從來都是“只是好朋友呀”。時間久了，包子對此也諱莫如深，問多了，他會翻臉。

春秋戀愛了，跟一個體育系的帥哥。那段時間包子情緒很低落，頭發亂蓬蓬的，整天魂不守舍。我們都很為包子不平。過了一陣兒，春秋失戀了，包子的電話粥又斷斷續續地煲了起來。這回我們不再拿包子尋開心了，路過樓道時拍拍他的肩膀，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沒人知道包子有沒有向春秋表白過，只知道有一年秋季開學，包子從南方的家鄉捉了十幾只螢火蟲，裝在幾個玻璃瓶里，一路上細心呵護，可等包子趕到學校，蟲子都死了。

就在那天晚上，有人在春秋的樓下表白，用幾百支蠟燭擺成心形，又是放煙火又是唱歌，一個男生抱著吉他喊著春秋的名字，周圍是一堆人起哄：“在一起！在一起！”那天包子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誰敲門都不開。

大三那年冬天，老楊借著一場獅子座流星雨把春秋追到了手，我們都以為，這回該換老楊站在樓道里了，哪知道老楊從早到晚陪著春秋上課、吃飯、自習、散步，根本用不著打電話。

那一天終于到來，包子紅了眼，咆哮著，向比自己高大許多的老楊發動了自殺性沖鋒。老楊到底心虛，只是把包子推開，并不還手。包子張牙舞爪，老楊且戰且退：“我讓著你啊，別不知好歹！”包子不依不饒：“別走，有種說清楚！”我們趕緊沖上去，把這倆人分開。我摁住包子，朝他吼：“你瘋了嗎？說清楚什么！還有什么好說的！”包子吼回來：“他算老幾，敢說希格斯場是錯的！”

我們都安靜了。包子慢慢走回宿舍，慢慢摘下眼鏡，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包子哭。

四

舅舅叫外婆搬過去住，外婆死活不肯。她說房間里有外公的氣息，睡著安心。外公在墻上笑瞇瞇地看著她，照片是外婆千挑萬選出來的，“老頭子就這張笑得好看”。

花花結婚了。我只在每年她生日那天發一條短信：“生日快樂。”絕不多寫一個字。她總是回復我：“謝謝你還記得?！?/p>

春秋出國后就和老楊分手了，后來嫁了個華裔教授的公子。2012年春秋回國辦婚禮，包子收到請柬，死活不去，只托我給春秋帶個紅包。紅包沉甸甸的，沒有署名，夾著一張打廢的201卡。

我說：“包子，還忘不了她嗎？”

包子點點頭說：“以后會忘的?！?/p>

春秋去美國后，包子給她寫過一封長長的信，沒寄出去。有一天包子喝得大醉，把信燒了。說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都是騙人的，她是你的一切，你是她的云煙。

說出來就像哭出來，寫下她就像忘了她。

春秋的婚禮后，我去找包子，我倆干了一杯又一杯，為了那該死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