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能



回文錦字,亦稱回文璇璣圖。相傳為我國古代才女蘇蕙所制。《晉書·列女傳》載:
竇滔妻蘇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蘭,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循環以讀之,詞甚凄惋,凡八百四十字,文多不錄。
武則天《璇璣圖序》則說,蘇蕙是陳留縣令蘇道質的第三個女兒。她智識精明,儀容秀麗,十六歲上嫁給竇滔,竇滔甚是愛他。不意這個深得苻堅信任且歷備顯職的允文允武的竇滔,正當春風得意之時,卻不幸因忤旨被謫戍敦煌。好在不久苻堅攻克襄陽,乏將鎮守,也就重新啟用了他。竇滔攜了寵妾趙陽臺去襄陽赴任,竟把蘇蕙冷落家中。蘇蕙傷心之余,乃織錦為回文,五色相宣,瑩心耀目,縱橫八寸,題詩二百余首,計八百余言,縱橫反覆,皆為文章,其文點畫無缺。這就是流傳后世的回文璇璣圖了。蘇蕙派人把它送到竇滔那里,竇滔看了,深受感動,便送走了趙陽臺,具車從盛禮迎蘇氏歸于漢南。于是二人恩愛如初。
這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動人故事。更為奇特的則是故事中那個巧慧的蘇若蘭制作的回文璇璣圖。自武則天起,許多人都對這圖產生過濃烈的興趣,許多人都試圖揭示藏在璇璣圖中的玄機。宋元間有個叫起宗的僧人“以意推求,得三、四、五、六、七言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分為七圖”,但這還不算完,明代的康萬民“更增一圖”,讀其詩至四千二百零六首。其后有人又合起宗、康萬民之研究成果,釋讀出近八千首詩來。不過,他們對此圖的繹釋很是牽強,好些讀法并未得到學術界的承認。因此,我們只能作文字游戲看。
到了現代,人們還不時提及回文璇璣圖。陳望道先生對它的評價是“難能而不可貴”,雖下了“難能”的兩字斷語,卻又明白地告訴人們,它并不“可貴”。范文瀾先生也是如此意見,一方面稱贊回文璇璣圖“技術上的奇巧”,一方面又指出它“文學價值”的“有限”。他在《中國通史》中寫道:
苻堅部將竇滔鎮守襄陽,竇滔妻蘇若蘭年二十三,被留在家里,用五彩絲織成一幅錦字回文詩,寄給竇滔。全幅橫直各八寸,二十九行,每行二十九字,凡八百四十一字,按各種讀法,可得詩二百余首。竇滔得詩,嘆為“妙絕”,送走善于歌舞的寵妾趙陽臺,迎蘇若蘭到襄陽。蘇若蘭寄詩時說,我的詩自成語言,只有我丈夫能懂得。用限制極嚴的形式,表達多樣家常生活和夫妻間情愛,技術上是很奇巧的。武則天稱為《璇璣圖》,撰文說,“縱橫反覆,皆為文章,其文點畫無缺——才情之妙,超今邁古”,可稱確評。不過,技術上的奇巧不一定就是好的文學,只有丈夫能懂的語言,文學價值也就有限了。蘇若蘭所著文詞有五千多字,《璇璣圖詩》因奇巧而得傳。
這“因奇巧而得傳”的回文璇璣圖,被李汝珍收入到他的《鏡花緣》里,所以我們今天很容易便能見到它;并且,《鏡花緣》里錄有武則天的《回文璇璣圖序》,還介紹了此圖的讀法(該書第四十一回)。《鏡花緣》所載的回文璇璣圖或者正是武則天當年所見的璇璣圖吧!
不難看出,范文瀾先生對回文璇璣圖的介紹,基本是根據武則天的《璇璣圖序》的,但武則天的說法,與房玄齡等所撰《晉書·列女傳》卻有一些出入。
首先是蘇蕙制作織錦回文詩的原因,《璇璣圖序》說是因為竇滔帶了寵妾去襄陽赴任,蘇氏遭冷落而傷心怨艾,《晉書·列女傳》的記載卻是竇滔“被徙流沙,蘇氏思之”。其次是這織錦回文的名目,武則天稱之為“璇璣圖”,而房玄齡等則把它叫做“回文旋圖”。再次是織錦回文的規格,《璇璣圖序》記載為“五色相宣,瑩心耀目,縱橫八寸,題詩二百余首,計八百余言”,《晉書·列女傳》只說是“織錦為回文旋圖詩”,“凡八百四十字”,并沒講這織錦的長寬。最后是織錦回文的讀法,武則天說是“縱橫反覆,皆為文章”,房玄齡等則說“宛轉循環以讀之,詞甚凄惋”。
如果制作回文的原因不同,其詩的內容便當有別。但我們讀《鏡花緣》里的《回文璇璣圖》,則既有“詩情明顯怨,怨艾興理辭”,又有“林陽潛曜翳英華,沉浮異逝頹流沙”,似乎把二者兼顧了,所以我們不易判斷武則天所說的織錦回文與房玄齡等人所說的織錦回文是否一致。至于“璇璣圖”和“回文旋圖”名稱的不統一,相信一定會有原因,只可惜沒有蘇蕙織錦回文的實物流傳下來,我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模樣,從而也就無法知道哪種命名更為正確,是《晉書》漏掉了“璣”字還是武則天自作聰明把“旋”字添一“玉”字旁而湊成“璇璣”?實在讓人難以捉摸。但是房玄齡等在敘述到蘇蕙織錦回文時,為什么不寫它的規格大小?難道僅僅是因為史書文字需要簡略嗎?按理,房玄齡等人是看到過“回文旋圖”上的文字的,不然他們就不會說“文多不錄”了。“不錄”非無可錄,而是覺得文字過多而不便錄。但寫明“回文旋圖”的尺寸并不費事啊。是他們覺得沒有必要講還是這圖在規格上根本不如武則天所說的那般小巧精致?更讓人不解的是,這織錦回文究竟該怎么讀?武則天的《璇璣圖序》說,此圖“縱橫反覆,皆成文章”,那就是既可以從上往下讀,又可以從下往上讀;還可以從右往左讀,或是從左往右讀;而照房玄齡等人“宛轉循環以讀之”的說法,則似乎又該繞著圈兒來讀。由此,我們似乎可以這樣判斷:《鏡花緣》里的璇璣圖只符合武則天的敘述而不符合房玄齡等人的記載。他們究竟誰見到過蘇蕙的織錦回文?誰說的更接近事實的真相?武則天推崇備至的這個璇璣圖是不是他人作偽的產物?
在甘肅秦安(傳為蘇蕙的故鄉)一帶,民間流傳著另一種回文璇璣圖,這圖上的文字也被說成是蘇蕙織錦上的詩句。此圖別開生面,不妨照錄如下:
去 日 深 山 當 量 妻 夫 歸 早 咐 真 思 又
公 雀 同 初 叫 寡 思 回 婦 囑 不 身 情 貴
陽 婆 結 夫 配 早 織 垂 時 恩 上 何 米 語
侶 發 年 夫 與 錦 歸 去 雙 少 深 柴 夫 誰
好 伴 奴 邁 回 要 凄 可 寒 淚 中 久 料 我
豈 赦 尋 文 身 孤 本 衣 憐 家 上 至 別 月
早 知 朝 能 受 靠 野 歸 想 天 今 枕 日 離
子 天 冷 淡 尚 鶴 誰 更 不 久 地 同 鴦 鴛
全詩八行,行十四字,計一百一十二字。其讀法是從第一行的“夫”字起,沿右側“婦”字下斜,至“離”字豎著向下,“鴛”字橫左,“鴦”字沿“枕”字斜著向上,至“量”作左橫,再從“當”字向左下“初”字斜去,回環縈繞穿插,最后到第一行的“妻”字結束。每七字一句,共十六句。詩曰:
夫婦恩深久別離,鴛鴦枕上淚雙垂。
思量當初結發好,豈知冷淡受孤凄。
去時囑咐真情語,誰料至今久不歸。
本要與夫同日去,公婆年邁身靠誰?
更想家中柴米貴,又思身上少寒衣。
野鶴尚能尋伴侶,陽雀深山叫早歸。.
可憐天地同日月,我夫何不早歸回?
錦字回文朝天子,早赦奴夫配寡妻。
此詩風格絕不類魏晉間人作品,語氣倒像明清的白話小說中的詩作,大致可以定為宋元以后民間文人的偽托。況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某些窮家小戶的境況,與史書所載(特別是武則天所說)的蘇若蘭的情形頗不相同。從最后兩句看,這織錦像是要獻給皇帝而不是送給丈夫的,這也與《晉書》記載及武則天所言不合。總之,可以斷言,這民間流傳的織錦回文絕不是蘇蕙織錦上的回文的內容。
甘肅秦安一帶民間流傳的回文璇璣圖的偽劣是肯定的,武則天見到的回文璇璣圖是不是真的呢?
且不說蘇蕙有沒有必要把那圖的結構搞得那么復雜,能繹出二百多首詩(一說能繹出七千九百多首詩)來,單是那時的織錦技術能不能解決在八寸見方的織物上織成點畫無缺的八百四十一字(須知那時沒有簡化字,每字僅約0.7平方厘米,何況還有“五色相宣,瑩心耀目”的圖案)也還是個問題。就算巧慧的蘇若蘭能解決織錦的技術問題,就算她有把璇璣圖搞得異常復雜的閑情逸致,那么,她為什么一方面歌頌著“仁智懷德圣虞唐”的皇帝,一方面又在責罵“林陽潛曜翳英華”的昏君呢?這豈不自相矛盾?或者有人會說,“仁智”云云,那只是明面上的頌揚,算不得她的真心話。可是,這詩不是寫給她丈夫的嗎?不是只有她丈夫才讀得懂嗎?既然是這樣,她又何必在內容上弄出這陽頌陰咒的把戲?
似乎也有人對流傳下來的這個回文璇璣圖產生過懷疑。《樂府雅詞》載無名氏《八張機》道:
八張機,回文織是阿誰詩?織成一片凄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
這懷疑是有道理的。如果此回文璇璣圖果是蘇若蘭寄給丈夫的,她似乎并無特意標明“始平蘇氏,璇璣圖詩”(見該圖正中部分)的必要。假定她真給這回文錦字命了名,那么,房玄齡等人自然會遵從作者的意旨,他們又怎么會給這織錦另起一個“回文旋圖”的名目?
蘇蕙回文錦字是什么樣子,其內容是否如武則天所說,在沒有尋得新的證據之前,我們是很難弄清了,但回文璇璣圖究竟是何種圖案,又似乎可以尋出一些端倪。
我以為,“璇璣”其實該作“旋璣”(《晉書·列女傳》就用的是“旋”而不是“璇”)。旋,是周旋復繞之意(所以房玄齡等稱蘇蕙織錦回文為“旋圖詩”);璣,本指不圓的珠子,在織錦中應是指橢圓的圖案。旋璣圖極有可能是指由若干橢圓小圈組成的周旋復繞圖案。(至于武則天為什么要改“旋璣”為“璇璣”,我的推測是和她喜歡標新立異的性格有關。) 而蘇蕙寄給丈夫的詩,大概也是用筆寫到那織錦的的圖案上去的,或者是用染色絲線刺繡上去的也未可知。關于這一點,武則天《璇璣圖序》也給我們留下了一個佐證(盡管我懷疑那璇璣圖不是蘇蕙的織錦)。武則天說的是“題詩二百余首”,一個“題”字,不正是指的“題寫”么?織出橢圓的周旋復繞的“璣”形圖案,再把詩題寫上去或刺繡上去,每“璣”一字。這自然比在圖案上織出文字來容易得多。而這些字的組合排列,或許就如上邊提及的甘肅秦安一帶民間流傳的回文璇璣圖的方式,只是結構可能更為復雜一些。如果此推斷不錯,那么,也許蘇蕙的詩本身并不復雜,只是由于這種穿插復繞形式的巧妙,才使不知就里的人不易看破讀懂;而這種形式卻為竇滔熟悉,更便于夫妻間私語的保密,蘇蕙才特意采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