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資中筠的頭發花白了,蓬松自然卷曲,但看得出經過細心的打理,雖然83歲,但談到一些往事和學問中的細節,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她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入學時還是民國,畢業那年,已經改天換地,18歲的女青年,她迅速適應著新的一切。因為機緣巧合,她被選入外事系統,后來又調入中國社科院參與組建美國研究所,隨后擔任所長一職至退休。那些年,她和研究歐洲史的愛人陳樂民先生,各自發表了很多頗有影響的學術論文和觀點,成為一對全國知名的學術伉儷。
老伴兒陳樂民2008年去世后,資中筠便一個人生活。她住在北京南三環內一個老社區,喜歡簡單平靜的生活,但有時不免受邀參加各種活動。她更廣泛地關注社會問題,2013年12月,她的兩本新書《美國十講》和《老生常談》出版,前者側重于史實,后者側重于觀點,一以貫之她多年來以常識論道、以理性立言的品格。
門前換鞋的地方,擺著一些書,還有掛件,透著主人的細心和生活的小趣味,客廳鋪著淺黃色木地板,靠墻放著兩排書架,放著些家庭照片,以及各家媒體頒發給老人的證書和年度獎狀。
資中筠說話不疾不徐,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美國十講》是她去年的一個系列視頻的合集,在修改過程中,她反復翻看美國制憲會議的記錄,逐漸明確“美國是一個談出來的國家”。
“我們比較容易理解的是槍桿子里出政權,所以覺得美國獨立戰爭就是槍桿子里出政權。”其實不然,美國的獨立戰爭,最初的起因是“抗稅”,后來因英國態度強硬獨立派才占上風,13個邦聯合起來在1776年打敗英國,宣布獨立,還是分散各自為政。過了11年之后,各邦代表才坐在一起開會,討論要不要一個統一的國家以及建立一個什么樣的政府,于是就有了“聯邦制憲會議”通過一部憲法,建立了一個國家。“美國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不是像秦始皇那樣用武力滅六國,然后統一中國。不是這樣的。這13個邦不是誰把誰打敗了,從根本上講,他們的觀念和立國之本就是和我們不一樣的。”
資中筠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題為《談出來的國家和打出來的國家和法治的關系》,她說:“談出來的國家一般是法治,”美國這樣多民族多移民多宗教信仰和語言的國家,“凝聚在一起就憑一部憲法,只要美國公民承認這部憲法,你保留什么生活方式、文化、信仰都可以。”
另一本新書《老生常談》,則是她近幾年對各種社會問題的發聲,“題材龐雜,東拉西扯,”談到了人治和法治,公民教育,國家觀,以及社會良知等等。
比如國家觀。她提到了一句話,大意是,國家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最終的目的是保障廣大民眾的權利和生活。
資中筠說,寫文章講話,見識深淺固然重要,但最基本的一是事實,二是邏輯。她說她寫作、講話,只對事、對觀點,不對人。可她心目中辯論的對象往往是連事實都不承認,以謊言為依據的,或是不符合邏輯、偷換概念。
“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缺乏擔當的精神。中國古代士的精神,已經很少很少了,猶如花果飄零。資先生是少數的花果之一。”學者馬立誠說,有兩句詩送給資中筠先生最為合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學者劉瑜說,她以前讀到過一句話:“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的程度,可以去觀察這個社會里面有多少優雅的老太太……資先生我覺得是優雅老太太的典范。”
攝影師拍照的間隙,資先生還張羅著泡茶,她的聲音緩緩的,語調也正合適。
很多人尊稱她為先生,她很認真地解釋說,其實“先生”一詞,在她小的時候,主要稱呼兩種人,分別是“老師”和“醫生”,不分男女,說明這兩個行當最受尊敬,后來用來尊稱有學識教養的長輩。她笑得很謙虛,“這些年看了些書,寫過些文章,忝列學人,不過年長幾歲而已”。
資中筠1930年生于上海,“我上小學的時候,在抗日戰爭之前,課程中專門有公民課,包括不隨地吐痰、對人要有禮貌、不隨地扔垃圾、過馬路要看紅綠燈,等等,就是從小要有遵守社會公德的觀念。因為這些不是你的單純的自由,而是可能危害到別人的健康和安全。大家都得有規矩,公民社會就是一個有規矩的社會。”資中筠說,“公民”對立面是“臣民”,前者是“citizen”,有規矩、守法治,后者是“subject”,不獨立、少有法治精神。
1947年從天津耀華中學畢業后,她考入了燕京大學數學系,后來轉外文系。次年,她通過轉學考試,從大學二年級起轉入清華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
從清華畢業時,已是新中國。在冷戰背景下,蘇聯帶頭成立“世界和平理事會”,中國也相應成立“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簡稱“和大”),具有英法雙語能力的資中筠,被調入這個機構。
在“和大”,資中筠的工作主要是翻譯來往信件,陪同中國代表團參加與和平相關的國際會議,陪同來訪的外國客人到北京或中國的其他地方訪問等。
那是1949年,資中筠18歲,她坦言那時自己很誠實,也容易“犯傻”,比如說那個時候要坦白思想,很多人都保留點不說,“我是向組織坦白一切,比如說‘三反‘五反時,把父母的家信全部交出來。”
“你大概看過《牛虻》,他真的是去向神父坦白,他完全相信神父,結果客觀上出賣了革命,出賣了他的朋友。”資中筠說,她后來常常想到牛虻,還好,沒有親朋因她“交代”而受害,因為母親的信基本上沒有一句出格的。“假如有的話我也等于出賣她了。”
文革中,資中筠進了“五七干校”。1971年基辛格秘密訪華之后,她被召回北京,在對外友協美洲與大洋洲處(簡稱“美大處”)工作。起初是美國組的組長,后來是美大處副處長,做對外翻譯和接待工作。多年后,資中筠說,自己總被說成是領袖身邊的翻譯,她覺得有必要鄭重說明,她不是專職為領導人翻譯,“在我所處的年月,工作秩序還比較正常,因工作需要,為各種人做過翻譯,從國家最高領導人到各單位各級接待外賓的人員都有,無論為誰翻譯,只是一項普通的工作,就是用其一技之長。”
在對外友協那幾年,正逢中美關系解凍,美國民間人士開始頻繁來訪,她“有了一個非常特殊的機會接觸到美國社會從左到右、從上到下的各色人物,從后來任總統的杰拉爾德·福特(他第一次來華訪問時的身份還是國會多數黨的領袖)到失業工人、右派資本家、自稱‘毛主義者和激進的黑人民權斗士都有”。在沒有機會訪問美國的情況下,這些感性的經驗對以后研究美國無形中有很大幫助。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之后,兢兢業業做小公務員,在沒完沒了的長期‘思想改造中曾經覺得讀書無用反而有害,大好光陰虛擲。”1980年,50歲的資中筠厭倦了“迎來送往”的工作,當時她生了一場病,于是就以身體不好為由,主動申請調到外交部下屬的國際問題研究所。
“隨著閱歷的增加,我心中不以為然而又必須照上級意思辦的情況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不能忍受。”資中筠說,她生病動手術、打麻藥之際,忽然有個想法:“如果一病不起的話,我有什么遺憾?”結果她發現連沒有做完的事情都沒有,甚至不能說“赍志以沒”,她覺得太遺憾了,覺得應當做一點符合自己特點、有長遠意義的事情。
一個偶然的機會,資中筠到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當副所長。當時正值改革開放之初,研究機構相對說來上下級關系不那么森嚴,她希望因此獲得一點獨立思考的空間。
1980年代早期,“智庫”這個詞剛剛被從美國引入中國,許多學者想到能夠為政策制定者出謀劃策都十分興奮,因為這是自古以來中國士大夫文化的傳統之一。但資中筠屬于少數派,她不認為中國的學者能夠對政策制定產生多大影響力,即便正值“改革開放”。“我認為學者在中國的主要功能是幫助公眾知情,從長遠看,公眾也許反過來會對決策圈子有某種正面的影響。”她把這種影響稱為“漣漪效應”,熟悉資中筠的人都覺得,“她像那枚投入水中的石子”。
資中筠一直認為,既然要做學術研究,就得甘于寂寞。《冷眼向洋》是資中筠很看重的一部書,也是她多年磨一劍的成果,“我的切入點是從人類的兩大基本訴求——發展和平等出發,看一個國家、一個制度如何在二者之間找到平穩發展的途徑。美國在不斷產生尖銳社會矛盾的同時,又能找到漸進改良緩和矛盾的途徑,其制度具有很強的自我糾錯能力。”
資中筠時刻顯示出老先生的嚴謹,在更早出版的另一本學術著作《戰后美國外交史》時,她要做索引,出版社不肯花這個力氣,她就找了一位年輕人做助手,親自做。“國際上學術著作索引是慣例,而中國至今不普遍,這是很大缺陷。”她說,后來第一本書再版(即《追根溯源:戰后美國對華政策的緣起與發展》),以及《散財之道》一版、再版,都在她堅持下做了索引。
1996年,資中筠從美國所退休。“我開始返回自我,受到外界的禁錮越來越少。思想進一步解放,說真話的可能性和欲望都增大了。”她坦言,就個人的興趣而言,她總是很想能夠平靜一下。“當然,處于目前的社會狀況下,我覺得風花雪月已經太奢侈了,但確實是有很多我很喜歡看的書沒有時間看。”
“現在就像我講得好像有點欲罷不能了,有些事情觸動了以后我非常憤慨,就想要說。”又有其他各種各樣的活動,邀請她去講話,她就這樣被推進了輿論場。她舉例說,此前寫了一本研究美國公益基金會的書,本來是作為研究美國社會的一個階段成果出版,結果被卷進了中國的慈善事業圈子里。那本書對中國剛剛起步的公益事業產生的影響始料未及,直到最近,一位發起創辦阿拉善基金會的企業家還對她說,他是受了《散財之道》的啟發。
她說起自己在《美國十講》里寫到小羅斯福新政,“提出新四大自由,其中兩個新的自由——‘免于匱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懼的自由。”一個是民生,一個是進一步加強民權,這個很重要也。假若,一些努力以和平、溫和的方式推動社會改良的人,得不到正常途徑的表達和溝通,“如果把中間的、健康的、理智的力量都封殺了,剩下的只有看似沉默的愚民,社會就危險了。”
對于輿論中熱議的道德滑坡問題,資中筠的看法是,例如食品安全問題,如果不能用法律嚴加治理,使那些往食品或藥品中摻毒的商人和與之勾結的貪官得到嚴懲,那么那些有道德、守規矩的同行只能因競爭不過而破產。“道德當然重要,但是當前的關鍵是制度問題。正如鄧小平說過的,一個好的制度可以使壞人變成好人,一個壞的制度使好人變成壞人。”
資中筠的諸多發言,也引起一些不滿。有人說“她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指她過于理想主義,不切實際。她說,這是由于“我反對很多一些現在大家已習以為常的但其實是不合理甚至不合法的做法。如果大家都以‘現實為名與各種潛規則同流合污,那么全民族都會墮落”。
也有很多人稱贊她有勇氣,比如學者余世存說:“她的文字和人格尊嚴,傳承了我們中國文化的立法者們稱道的文明精神:自作元命。”作家閻連科甚至說:“她又常常讓我覺得自己不僅是沒有讀過幾本書的人,而且是一個連精神上都有腰間盤突出癥的嚴重患者,是一代‘腰痛作家中的一個。”
資中筠則笑言:“只是說說話,算不得勇氣。我太老了,沒有行動能力,對誰也構不成威脅。但是我還是更佩服那些能夠起而行,在艱難中甚至冒著風險為社會切實做出貢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