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今天所熟悉的道德評判和譴責用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恐怕要數“腐敗”和“墮落”了。這兩個詞以及類似的“污穢”“骯臟”“低下”等等,都體現人的“具身想象”(embodied imagination)對道德觀念的影響——用人身體的感官直覺來對社會行為作出對錯、好壞、善惡的辨別和判斷。但是,這種“具身想象”往往利弊參半,其直覺判斷需要通過理性思考和甄別才能確定。
說起身體與倫理或道德行為的關系,人們一般首先想到的是舉手敬禮、握手、打躬作揖、跪拜等等“禮貌”行為,這類身體語言表現為一個人的“禮貌行為”或“教養”,也常被視為好的,具有正面道德意義的行為。與此相反,帶有侮辱性的身體表示則被視為不道德的社會行為。
在不同的社會文化里,人們對什么是侮辱性的身體表示,某種身體表示具有怎樣的侮辱含義會有不同的理解。英國著名動物學家和人類行為學家德斯蒙德·莫里斯在《手勢語言》一書里對此有許多精彩的介紹和分析。一些社會里的善意手勢在別的社會里可能是侮辱性的,因此成為一種非道德或反道德行為。譬如,用手指做個圈表示稱贊(也就是OK的手勢),在有些國家里是一種下流不堪的手勢。“擁抱”這種身體語言,尤其是公開的異性之間的擁抱,在有的國家里是親密的表示,在有的國家里則是完全不被接受的禁忌行為。
在過去十幾年里,許多心理學家對身體與道德意識或行為的關系進行了“具身道德”(或稱“身體化道德”)的研究。具身道德與社會文化的身體與道德聯系不同,它是人的直覺本能,不是社會文化習慣。它具有某種超越社會文化差異的普世性。例如,在人類的具身感知中,任何一個文化中的“神”(代表“善”)都是存在于人的頭頂“上方”,而“魔鬼”(代表“惡”)則都是隱藏于人腳下的“下界”。
心理學家的“具身認識”研究發現,這種上下意識與人身體的直立姿勢有關。人類是以身體存在于他們世界里的,人的身體對認識和認識過程都起著甚為關鍵的塑造作用。因此,人在認識過程中的許多喻說方式都與身體有關,也都直接反映了人的身體經驗。由于人的直立,形成了善惡的道德上下、高低區分,善或好的在上為高(高尚、崇高、天堂),惡或壞的在下為低(卑下、沉淪、地獄)。與此有關的語言表述并不只是詞飾意義上的比喻,而是一種非常基本的認識方式,離開了這種認識方式,善惡、好壞的概念甚至都難以形成。人類不僅把“善”與“好”與“上”相連,這種上下的觀念也影響著人們對權勢的看法。有研究者發現,多層建筑中的結構、機關里,管理者的辦公室大多在頂層。在人們的觀念里,有權有勢的是在上,無權無勢的是在下。
不僅是身體的直立,身體的潔凈也是一個重要的具身意象。身體的干凈、清潔、整潔,常常與道德上的好和善聯系在一起(人品高潔、一身正氣),而身體的污穢、骯臟、腌湃則不僅使人覺得“形穢”,而且更會被當作是猥瑣、鬼祟、陰暗、下作的“壞人”。潔凈的具身感知,它特別強烈的身理和心理表現就是“惡心”,這是人具有自我保護作用的心理進化機制。但是,具身感知是一種直覺本能的非理性反應,它雖然可能有用,但并不可靠,而且還會造成誤導。例如,惡心不能察覺有毒的蘑菇、魚類和人自己生產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饅頭、毒火鍋。惡心也會排斥味道不好聞,但卻無毒害的奶酪、臭豆腐、松花蛋。
社會道德對某些行為的厭惡和惡心也是一種具身反應,也同樣是利弊參半,需要細加辨析。原重慶北碚區委書記雷政富與二奶淫亂視頻、王立軍的“豪正”和貪官污吏的道貌岸然固然叫人覺得惡心,但惡心未必能察覺那種隱藏得更深的腐敗毒害。而且,還有可能把無害或有益的東西反倒當成了有毒害的,如所謂“叫人惡心的臭公知”。
英國杰出的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在《潔凈與危險》中指出,“有些時候,人們由于高度純潔的主張而趨于欺騙。如果非要從身體意象中選擇若干與生活秋毫無犯的方面,我們就必須準備經受扭曲和變形的拔高。”例如,非洲一個叫查伽的部落里,男子在成人儀式上慣常假裝他們的肛門被終身封閉。經歷了成人儀式的男子被認作再也無需排泄。這就將他們與非得排泄不可的婦女兒童區別開來。可以想象這種假裝潔凈會使查伽的男人們陷入了怎樣的困惑狀況。
各種各樣對完美英雄的具身想象難道不也是這樣嗎?。
徐賁
(作者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