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治權
我認識張賢亮時,他正在全國政協會上,與賈平凹住隔壁。我當時是陜西隨團記者,在平凹房間借宿,所以與他經常見面,還一起散步。不過他也警告過我:“要有眼色噢,女記者來采訪,要自覺回避,不要賴在我身邊不走。”我問:“是女記者不走還是我不走?”他說:“當然是女記者留下,你走了!”我說:“知道了。”
一天吃完飯,平凹不在,張賢亮來了。在屋子逡巡了一會兒,問:“平凹呢?”我說:“進城了(我們當時住香山飯店)。”他說:“散步去不?”我說:“不去!”他問:“為啥?”我說:“害怕碰見女記者采訪你!”他說:“你這人沒意思,小氣!”我說:“你不小氣還說那樣的話?”他笑了:“好了,不打嘴仗了。以后交下了女朋友和你共有,如何?”我說:“不敢!”他又問:“為啥?”我說:“害怕你和我決斗。”說完一起笑了。那時張賢亮和韓美林、潘虹經常在一起,處得很好。他曾多次說過:“如果不是韓美林與潘虹好,而是換了別人,我一定會與之決斗的。”
因為在全國政協會上的交往,我們成了朋友。一次,張賢亮從寧夏打來電話,說他有一個電子廣告公司,覆蓋了整個銀川,想在西安找幾家企業做做廣告,要我為他穿針引線。我說可以的,就為他找了幾家。應該說,在中國作家群中,張賢亮是比較有經濟頭腦的(當時不僅有了廣告公司,而且還將寧夏的鎮北堡經營成了著名的人文景觀和旅游景點),當“知識產權”概念還不為國人所知的時候,張賢亮就已經意識到它的重要性了。在設計鎮北堡時,張賢亮主動付給設計者一筆不小的費用。剛開始時,設計者很驚異,因為還沒有意識到他自己擁有一種叫“知識產權”的東西。張賢亮坦言:“如果今天要我支付當時的那些知識產權費,我將花數十倍甚至上百倍的費用。”
在我為他尋找廣告的問題上,他也使用了同樣的辦法,對我說,事成之后,給你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但我那時還沒有這樣的意識,對他說:“你不要客氣,我不會要的。”他也就再沒有提這件事情。但在一次題字時,我卻重提了這件事情。那是《各界》在全國公開發行時,我們請了一些全國名家為雜志題詞。其中有趙樸初、啟功、王蒙、厲以寧、冰心、茅于軾、賈平凹等,張賢亮也榜上有名。然而他卻不大想題,我一時小人之心泛起,對他說:“你要不題,我可是要我的廣告提成了。”他聽了一愣,說:“那是欠你的,又不是欠雜志的,一碼是一碼嘛。”我說:“一碼是一碼,但我現在是雜志主編,遇到了困難,你總不能不幫嘛。”他聽后再沒有說話,低著頭把字題了。
這件事過去很多年,我們一直再沒有聯系。不過對他的消息還是很關注的。這期間他又發表了幾部長篇小說,而且在全國政協會上時有高論。有時我也想給他打個電話,但又覺得不知該說什么好?那心情猶如古語“相見也無事,不來忽憶君”。
但我們還是又見面了。那天我正在陜北飯莊蕎麥園吃飯,他也在那里吃飯,我們在樓道里突然碰到了,他似乎有點意外,問:“哎呀!你小子在這兒干啥?”我說:“哎呀!你老人家在這兒干啥?”他說:“陜西電視臺邀請做嘉賓。”我說:“真是巧啊!我敬你一杯酒吧?”演員焦晃和他在一起,我于是跟他倆到了包間,我說:“二位為飯莊留點墨寶吧?”焦晃說:“張先生可以,我不行,我不會用毛筆寫字。”張賢亮說:“我是可以的。可我寫字是要收費的啊。”我問:“多少錢一幅?”他說:“5萬元。”我說:“那就寫吧。寫完后付費。”張賢亮搖搖頭,那意思是真拿你沒辦法。不過他還是跟我去了畫室,看到畫室里掛滿了陜西乃至全國名家的字畫,眼睛為之一亮,說:“這飯莊牛啊!”我說:“你以為呢!”這時,聞訊趕來的人已經把畫案團團圍住。他那天喝了不少酒,情緒頓時為之高漲,揮筆寫下“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張賢亮相貌英俊,是典型的唐伯虎一類的才子。他的字也十足地反映了他的才氣,跌宕起伏,飄逸俊美,又饒有幾分書卷氣。這些年作家中興起一股書法熱,但大多數因“童子功”欠缺而乏善可陳,然張賢亮不屬此類。他出生于官僚資本家庭,又經過比較正規的學習(解放初期的中學生,國學底子鋪墊得相當扎實),所以書法是很耐看的。不過他將詩寫好后,卻忘了是誰的詩了,悄悄問我,我說不知道。他說,總不能寫個“不知道”吧!這時,旁邊有人說,是李白40歲時寫的《客中行》。張賢亮立時投去感激的眼光,落完款后,特意伸出手與那人握了握,緊接著又揮毫寫下“蕎麥飄香”四個字。這字本是應老板要求寫的,但他寫好后卻沒有理會老板,而是歪著頭看了我半天,那意思分明在說:“老馬,我不欠你的錢了吧!”
張賢亮一身名牌,墨鏡手杖,開寶馬車,住“綠色”豪宅,還養了30多條狗……你如果不加細看,還真能把他當成黑社會老大。他的鎮北堡盈利之后,當地有些人曾找過他的麻煩。他一怒,拿起一把鐵锨,對領頭的說:“這事好辦。有種,你先剁我一個手指頭;沒種,你讓我剁你一個手指頭。不就是玩橫嗎?告訴你,我可不怕!……我能讓這一帶繁榮起來,我也能讓你家破人亡……誰都知道我勞改了二十年,沒有啥壞點子想不出來!”
可如果你走近他,細看,你會發現,他很儒雅,也有幾分高貴。他早年寫過詩,靈秀之氣若隱若現。他勞改了二十年,滄桑之感覺仿佛雨果筆下的冉·阿讓。他擁有大片的莊園,自稱“鎮北堡”堡主,因之又透出一點“暴發戶”之氣味。他是這個復雜的時代的一個復雜的人物,他本人的經歷,已經徹底顛覆了傳統的文學形象,證明人是一個多面體的動物。他自己也說,他的人生經歷其實就是一部厚重的小說……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