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子自選詩

關(guān)于詩

即使他們懂得這些文字，同時又在解說

不過是，他們想說：我懂了

唉——誰知道呢

我的心除開默坐，一事不做

我的耳除開關(guān)閉，一事不做

“老女人，你好啊！”

我只是微微地抬了一下勝利者的眼皮

懷 疑

由于過于悠閑了，有時

我甚至懷疑這不是活生生的世界

當然，實際并非如此

每天我去教室聽課，做筆記

剩下的時間，喝酒，寫詩

“我們之間相隔一道薄薄的夜幕”

相隔一條高高的銀河

突然我對“夜幕”這個詞生厭

它越寫越復雜，復雜得

好像一個守在一堆又丑又爛的詞語邊的人

我絕望地拿著手中的筆

先畫了一條橫線，接著

又畫了一條豎線

兩條交叉的線條彼此間一句話也不說

我又忍不住畫了幾只雁

它們笨拙地在紙上飛來飛去

它們發(fā)出尖叫

嘎嘎……嘎嘎……像北方的姐姐

隔了又一年的聲音

面朝大海

晚上八點，我們班的同學

有海棠，郭志凌，魚禾，陳漠，山坡……

像一大群麻雀，坐在池塘邊

其實，我可以說像一大群長翅歌雀

那是迪金森的意象。但我還是想說麻雀，

想說麻雀的小，麻雀的好，麻雀的累

想說麻雀褐色的衣裳，麻雀臉上

愛情的雀斑。就像今晚

我們讀詩

我們學會了很多詩

是些什么詩，我已忘了

但有一句有點面熟：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只是，我們真正面朝的是池塘

一群薄醉的人如浮游在池塘里的紅鯉魚

聽大海的聲音，也像一大群麻雀在叫

那時候已經(jīng)十一點了，黑夜里

我們看不清大海

它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圓圈，一個女人寬廣的腹部

上面紋著幾朵百合

像蜜蠟一樣在月光中融化

我們都是瓜娃子

她喝醉了，邊走邊唱

我默默地跟她走，心里空著

過十字路口，我們茫然地站停下來

這時，她瞧見空中飛過幾只烏鴉

便踮起腳，舉起手向烏鴉致意

這一舉動幾乎使她離開了地面

她跌倒在地

她略微壓低嗓音對我說：噓！我們都是瓜娃子

這句話在我眼前發(fā)亮

我來不及退避，往旁邊閃一閃，就被絆倒

一群聰明人從我們面前路過

還有一個一看就是面粉粉的富家翁

他瞄了一下我們，嘟嚷了一句：

瓜娃子

幾十年來，我一直以為我是個聰明人，是個詩人

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是瓜娃子

我心里反倒踏實了

又見他悠閑地坐在屋檐

又見他悠閑地坐在屋檐

有一次，門甚至飛開了

他站在門口，活像一只黑蜘蛛

他說：“用一具人皮制作手套

三副給自己，三副給你。皮革很好

過幾天給你送來。”

她驚醒。

聽見窗外一聲貓頭鷹的鳴叫

她剛一呼應(yīng)，鳥聲就刺入胸口。

可憐，天下再不會生亂，不會有紅顏禍水

教一些移花接木術(shù)

在夢里換了人頭，換了王朝

滴滴地問：相公饑乎？

蓮花峰

在海拔1864.8米的蓮花峰

沒有蓮花，只是藍天。

那藍天一變而為我的藍袍。風在袍子里

颯颯響著。你們瞧

我成了千千萬萬個飛禽中的一個

我馭風而行。我正在用一雙鷹眼巡視我的山脈

我的松柏

其實，我更愿意是一只蜜蜂

停在那株映山紅上

那紅啊，讓我舒舒服服地闔上雙眼

收攏雙翅

沉入夢中。在寂寞的夜空下

只等疲倦的山人——推開山門

歸家。

我會振振左翅，慵懶地和他打聲招呼

回來了?。?/p>

回來就行，一路可荒涼呢。

在江南一酒吧

我迷戀小酒店里的陽光和寧靜的手風琴聲

那懷抱一只白鼠的女人

比海棠紅些，粉些

那白鼠像人們的眼睛，懂得微笑、思念和快樂

它尖利的嘴在撕咬

我的心為之激動。我晃動酒杯

酒杯里激起一圈圈漣漪

我憶起童年

憶起為了一場游泳，狠狠地咬了奶奶一口

我，一個八歲的小女孩，那天

還隔著籬笆罵人：丑老太婆

啊，現(xiàn)在聽來

這聲音多么柔和純凈

此時，我不再迷戀那懷滿白鼠的女人

我多么想我的奶奶。我多么想

還隔著籬笆罵她

丑老太婆

抑郁癥

我還有什么詞語沒有用盡

我還有什么春天沒有用盡

我還有什么愛情沒有用盡

可是，它們干嗎要折磨我呢

它們盯我的梢。它們公然坐在我的床前

聽，它們非常熱鬧，入夜不休

它們說：讓她活，讓她活在這世上

一想到我們就要分別

一想到我們就要分別

我就無法忍住眼淚。這一夜我將睡在哪里

反正都一樣

陰郁的繁星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將睡在哪里

桑葚林，我曾經(jīng)來到你的樹蔭

到處都是綠葉發(fā)出的詩行

這詩行，只有風、雪、雨能夠聽見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

我聽到的時候?qū)λ鼌挓┑靡?/p>

這離別的聲音。其余的一切都是寂靜

我這樣寫

我剛想躺下，就聽見撲通一聲

一只蛙，從窗外跳進我內(nèi)心的水塘

這是緊張的情節(jié)，歡快的體裁

它在我心邊擊鼓，鼓聲有時大如西瓜

有時小如雨點。它還

抱著雷聲，讓噩夢中的我猛然醒來

我告訴你吧，這是我隨手寫下來的

所有的心……都會像田野

或者我可以寫：所有的門都關(guān)著

走廊上空無一人

一個人也沒有碰見

今天早晨，我散步的時候

今天早晨，我散步的時候

一只烏鴉對著我不停地叫。我試圖和它說話

這樣的嘗試是一種徒勞

我感到悲哀

它對我說什么呢？

深夜兩點的雷聲是否把我驚醒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雷聲來臨的時候，我感到輕微的戰(zhàn)栗

身上有東西翻動

似乎一生太倉促

似乎我們剛剛蘇醒，就接近死亡

我又看到閃電。閃電給夜空劃了一刀

天空因此留下傷痕

啊，我還能回答什么

早晨如此明亮

靜夜思

我渴望獲得夜的力量。秘密與星光

緩緩地朝我走來

它們告訴我睡眠是甘美的

它們使我陷入沉思

使我體味甜蜜，諒解夜的黑

都睡了，我更想醒著

我想寫一首小詩。心靈里那盞長明燈

在一切之上。那是愛

同時我覺得大地在我腳下顫動

它說：憐惜

你們的黑暗，熱愛你們的燈光

畫

我畫得不對勁的時候

我就想，我應(yīng)該畫靈魂

她在黑夜里走動。你看見她

就意味著你將死亡

這才是相應(yīng)的題材：一具尸體，一絲衰敗

激起我微妙的色感

她的臉是蒼白的，下巴微微向上

仿佛一個朝代

我熱愛每一個名字

每一個名字傳到我的耳朵里就像春風

每一個名字都是一輪皓月

正照滿青山。我的心陡然大亮

我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不安和憎恨

我就是那個過分愛著的人

又生活了一天，最平常的一天

但是過得很好

我不知道什么叫迷茫、敵意和陰沉

每一個名字我都記得很美

我就是那個只知道愛的人

我的愛跟人生一樣很漫長

很短

2012年6月13日

上課的時候，我在花園寫詩

老師會不會罵我

我會不會解釋：梅吸引了我

梅在對我說話

我從來不知道梅花也會結(jié)果

那么好啊

那么恰當而善

有一枚對著我快樂地嘆了口氣

我怎么能不陪陪它。陪陪它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少了一個人

不知道一個叫金鈴子的。閑蕩

虛擲著光陰

白白地浪費著梅的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