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的溫暖只有你還沒讀懂白象街


在老重慶日漸模糊的記憶中,白象街應該是目前為止最為清澈和最為親切的。說她清澈,是因為她那長約400米、寬約10米蜿蜒的街道,和那些歷經百年風霜或高或矮的建筑,至今仍活色生香地存在于下半城的日常生活中。說她親切,是因為每天清晨或者夜晚,這里的早餐攤夜排擋仍然充斥著街道兩旁,吆喝聲、叫賣聲不絕于耳,熱鬧非凡。這樣的景象在今天的重慶已經越來越少,正在成為這座不斷擴張膨脹中的城市的絕唱,甚至或多或少有一些格格不入。以至于每次經過白象街,我都會隔著茶色的車窗玻璃感受到一種陌生的熟悉和莫名的溫暖。
如同許多有說法的地名一樣,白象街的來歷也有故事,且與白象有關。一說是這里曾有一尊漢白玉雕塑石象,恰好和南岸玄壇廟的一對青石獅相對,形成“青獅白象鎖大江”的格局,以保財不外流。這一點好像在后來的歲月中得到過印證。另一說是當地原來建有一座專供白象洗沐的水池,故得此名。這一點似乎沒人考證過,關于水池在哪里?關于哪里來的白象?諸如此類,等等。其實,在我認識白象街的時候,白象街最著名的標志性建筑——白象雕塑早已不見蹤影,整條街上最高大上的建筑就是赫赫有名的白象街賓館。直到2011年2月,這里重建了漢白玉雕塑石象,白象街才得以名符其實。


左頁圖:重慶渝中區白象街附近文物分布圖,讓人對白象街的認識清晰了不少。
我與白象街的淵源,應該歸功于一位人稱二哥的朋友。他曾是白象街上小有名氣的土著,有幾年我時常晚上受他之邀浸潤在白象街街邊大排擋的猜拳行令中。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夏天,每當酒過三巡,二哥總喜歡把衣服扒下搭在肩上,光著身子大聲劃拳。喝到一定的時候,他便講起了白象街的故事。他告訴我說,不要看現在的白象街破破爛爛,早年卻是重慶的首席富人區。他的父親、爺爺在這條街上雖算不上是什么人物,但也見識過不少稀奇和洋盤。早在南宋,四川安撫制置使兼重慶知府余王介曾在這里開設過招賢館,廣納人才共同抗蒙。1886年,這里成立了重慶最早的有線電報局。1891年,重慶正式開埠,大量外國商人來渝撈金,卻被限制在南岸租界區內,未經允許不得過江。為了靠近官府、碼頭,方便做買賣,白象街上誕生了替外國人代理辦事的買辦。此后,慢慢就有洋人在此開辦洋行,一時間人頭攢動,不同口音在此交匯。晨曦暮光中,碼頭上貨船汽笛長鳴,街道上人來人往,各式百貨、銀樓、當鋪、錢莊鱗次櫛比,商賈、船家、挑夫忙碌穿梭,形成了著名的“金融街”。而設立在這里的重慶海關更是總管云貴川,國內的藥材、紡織品等貨物由此走向世界,英、美、法、日等洋派產品于此流向全國。這里還聚集了西南首富、重慶最早用電燈的李耀庭,愛國實業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盧作孚,以及培養了多位國家領袖的愛國實業家汪云松,還有胡子昂、黃錫滋、虞洽卿、湯子敬、鄧華益、吳蘊初等眾多民族實業家,是當時重慶最負盛名的鼎級富人區。而明清時期巴縣衙門、重慶府、川東道臺的所在地,抗戰期間國民軍事委員會的駐地,世界反法西斯戰爭遠東指揮中心所在地,更是使其地位顯赫……

右頁圖:倒金字塔形的窗臺成為江全泰號一大亮點,巴洛克風味兒十足。
二哥還不止一次幽默我說,白象街曾是重慶報刊業的集中之地,如果你娃早生幾十年,多半也會在這里廝混打拚。據我所知,當初宋育仁在這里辦過重慶第一家現代日報《渝報》,周欽岳、肖楚女在這里撐起了《新蜀報》,《新局夜報》《全民周報》《世風周刊》都曾在白象街留下足跡,商務印書館重慶分館還在這里創辦過東方圖書館。
而讓我更感興趣的,是抗戰期間發生在這里的老舍與姚蓬子的故事。當時大量文化名人群集陪都重慶,善于投機、曾是“左聯”中共作家,后來被捕自首、聲明脫黨的姚蓬子也來到白象街,趁機開辦了作家書屋,做起了文化生意。書屋獲得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機關刊物——《抗戰文藝》的“總發行”權,辦起了“書屋讀書會”,出版了不少書籍,成為大后方引人矚目的新書店。但姚蓬子經營的“作家書屋”,既沒有嚴格的會計制度,也不按時間與作家結算版稅和稿酬,因此時常有作家饑腸轆轆地上門討債。每當這個時候,姚蓬子就在口袋亂抓一把,抓到幾張鈔票就塞給討債人幾張,如同打發叫花子一樣。住在這條街上時常也被姚蓬子拖欠稿費的老舍情急下曾帶頭發起過“斗米千字”運動,他在文章中字字血淚地寫道:“我患了相當厲害的貧血病……我只知道餓死事小,文章事大,假若不幸而人文共亡,我也不多說什么,活著我就寫作,死了萬事皆休,咱們各自憑良心吧!”繆繆數語,道出了古今文人的無奈與辛酸。
記得在時常與白象街親密抵觸的那幾年,每次聚會結束后,不甚酒力的我總喜歡搖搖晃晃地走在白象街喧嚷的夜晚里,盡情想象這里當年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繁榮與繁華,并期待和從某幢老房子里沖出來的某位名人撞個滿懷。因為除了老舍、姚蓬子之外,周恩來、陳毅、王蕓生等不少風云人物都曾在這里過往過。

曾有幾次,我從二哥設在他那簡陋的家里等待酒局的茶敘中抽身出來,在白象街漫無目的地閑逛。穿街過巷,看江邊密密麻麻的吊腳樓,街上三三兩兩飽經風霜的洋房子,在穿越時空的行走中從那些斑駁的老式建筑物上感受和觸摸這條街市曾經的榮耀和輝煌。回頭舉目遠眺上半城森林般密布的高樓,我不由得憂心忡忡,隨著城市的拓展和延伸,白象街和街上那些久遠的記憶會不會因此淡出我們的視野。我由此想起了夫子池,想起了奎星樓,想起了臨江門……想起了這座城市那些早已名存實忘但卻徒有虛名的文化地標。

上下頁圖:海關總署落寞地立在雜草堆中,形態還算完好,卻被眾多雜物擠壓,仿佛亟待被解救。陪都藥材業的中心——藥材公會,掩映在老樹與枯枝中,想要復蘇。
十幾年前,因為女兒讀書,二哥從白象街搬到了楊家坪。從此,白象街在我的生活中漸行漸遠。每每偶爾從這里經過,我的腦海里總會浮現出街上高低錯落的建筑、人聲鼎沸的夜排擋,以及光著身子高聲劃拳大口喝酒的二哥。這樣的場景溫暖而又熟悉,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眼前。
斗轉星移,若干年過去了,就在我對白象街已經開始淡忘和漠視的時候,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再度把目光投向了這條著名的老街。不久前,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我見到了二哥。已經多年不再光著身子喝酒的他突然告訴我, 他家那破爛不堪長期空置的舊房子快要拆遷了,或許可以賣得一個好價錢。
細問下來,才知道白象街即將被修繕成為解放碑中央文化區的一部分。一座名為解放碑融創·白象街項目的商業綜合體將在白象街的原址誕生。這條街以長江為伴、以千年城墻遺址博物公園為鄰,承接800年重慶歷史文脈,匯聚11處珍貴文物建筑群,正如上海新天地、成都寬窄巷子、武漢楚河漢街等全國知名歷史商業街一樣,將代言重慶,彰顯魅力,成為最重慶的世界級高端人文商業休閑街區……最讓我感興趣的是,那些延續著重慶文脈的歷史建筑,如李耀庭公館、重慶藥材公會舊址、興華小學舊址、海關總署舊址、大清郵局等,都會得到有效的保護利用,成為世界羅斯福會所、長安俱樂部等國際頂級高端私人俱樂部的所在地。一言以蔽之,曾經那么高大上的白象街,就要復活了。
告別二哥,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禁不住思緒萬千,感慨良多。明天的白象街,如此的結局結果,對于一座城市和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人們,她的前世今生都應該是無比溫暖的,而我們曾經有過的懷疑和擔憂,只是還沒有讀懂白象街,還沒有讀懂一條有記憶的老街,對于一座城市的重要和需要。
楊 礦
名家檔案:

楊礦,著名詩人、影視劇作家、文化專家。出版有詩集、長篇報告文學等多部。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介紹到國外。曾獲得世界桂冠詩人獎、世界詩人獎、何其芳詩歌獎等。現為重慶市文聯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