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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白象街
Dream of Baixiang Street

左小朵
《 環 球 人 文 地 理 》雜志社副總編輯,青年攝影家
初識白象街的時候,我正陷入一種“文藝青年式掃街”的狂熱中,下半城的每一條稀松平常的僻靜巷子,都變成我游走的區域。
而最開始,我并不知道白象街跟下半城的其它街有什么不同。無論是聚在一起打麻將的大爺大嬸,還是在屋檐下低頭繡花的老太,或是蹲在地上下象棋的精壯漢子,每個人臉上都是下半城獨有的慢吞吞神色。惟一可以看出不同的,大概是這條老街上陳舊的民居之間,陡然出現的幾棟不合時宜的歐式建筑物,對于專門找老房子的我來說無疑是個驚喜。
繞過門口生意繁忙的鹵肉攤,幾乎是哽咽著撲開了院子外那扇沉重的鐵門。文藝青年就是愛演,這種浮夸的舉動自然被看門的老頭呵斥住了。“撒子事?”“沒事我就看看?!薄坝腥鲎雍每吹模俊?/p>
在這位盡職盡責的門衛眼中,這不過就是老房子而已。要不是突然進來一位閑來無事找人聊天的老頭,我怎么會知道,這兩棟烏黑陳舊的建筑,竟然是開埠時期白象街風云一時的藥材工會和興華小學。當時無數藥材行業的商賈來來往往,而在旁邊的三層小洋樓里,一百年前的夕陽從樹葉間投下斑駁光影,土豪女兒們的郎朗讀書聲從窗口里飄出來,一直飄到江對面。我看著腳下這條不起眼的巷子,巷口一群剛剛下班的人正在排隊稱鹵豬耳朵,放學后的孩子從這里嬉笑而過,一輛長安小貨車正徐徐從逼仄的巷子外開進來,引起眾人的怒目,旁邊一家火鍋館的伙計懶散地搬出桌椅……這里,竟然是當年重慶最繁華街道的入口?
一旦站在小院內,就會自動做一出關于民國藥材工會的大夢,彼時家國命運和時代車輪是如何驚心動魄地緊緊交織。而最終,浮光掠影映射到了新紀元,愛恨情仇都消散成了拱門上的一把灰。如今這里擠滿了幾家小型紡織作坊,一位大姐從布堆間抬起頭,警惕地問:來訂貨嗎?
我囁嚅地退出來了,再往巷子里走,從此再也不敢掉以輕心。除去胡亂搭建的民居,這條街上任何一棟看似漫不經心的建筑,大抵都是一把開啟秘密往事的鑰匙。后來在資料上把它們一一還原時,才驚覺它們身份曾經是何等的顯赫。大清郵局、海關總署、海關辦公樓、山西會館、卜鳳居、江全泰號……這些在本城故事家口中信手拈來的名字,竟然在這條平靜的背街巷子里不吭氣地沉寂了一百多年。而來來往往的路人,大概都不是很清楚這里曾經一度是重慶政治經濟的中心,跟如今上半城的解放碑一樣,接受著各路人馬的頂禮膜拜。
至于矗立在路邊的“江全泰號”,實在太顯眼了。它的顯眼包含著:精美的雕花、青石磚壘成的倒掛金字塔窗臺、窗欞上的細致木雕……這一切使它迅速從周圍脫穎而出,高貴而低調地對每一個感興趣的來客訴述著曾經一度是美國大來公司、后被盧作孚收購的不凡身世。當我最終想步入窺探時,被門口一桌正在激戰的阿姨阻止了。
“找哪個?碰——!”
事隔多年之后,在這一帶面臨拆遷的最后半年內,無數得知消息的攝影家蜂擁而至。從十八梯到白象街,一直延續到湖廣會館,每一個轉彎,都可能站著一位標致的姑娘,在青磚上擺著憂傷的造型,身旁則圍繞著昂貴的鏡頭。這已然成為真理:存在時毫不在意,快要失去才頓覺珍貴。所幸的是,新的規劃者許下“只修復,不拆除”的承諾,這些藏匿多年的由石頭和血肉鑄成的這座城市的真正歷史,終將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