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茵穎
父親做了一輩子的教書匠,退休的時候工資還不到一千元,與在外企做高薪白領的我和妹妹比起來,簡直是少得可憐。我們有時候會開玩笑嘲弄父親,說他總教育自己的學生不讀大學會受一輩子窮,但那些沒考上大學的學生每每來請他,只一頓飯就頂他兩個月的工資。父親聽了總是瞇著眼笑,不吱聲,一旁的母親卻會狠狠瞪我們一眼,來上一句我們聽膩了的話:“我看你們老爸比誰能耐都大,否則能供你們上完大學?”
母親沒有文化,她和所有的農村婦女一樣,守著父親和幾畝地過了40多年。但她腦子活,種菜,飼養家禽,還在平房上養許多的花來賣;這樣一年下來,她掙的錢比父親工資還高。如果沒有母親,父親那點工資養家都不夠,更不用說供我們讀完大學。母親也愛嘮叨.說父親懶,不做家務;說他為了學生,連家都不沾;說他不知道疼惜孩子,過年過節也不帶孩子玩,卻冒著風雪去家訪。但我們卻從沒聽母親說過父親沒本事,掙錢少,不像別的男人一樣會撈外快,而且若是我們偶爾埋怨父親沒能耐,不會跟領導套近乎,以致工作幾十年還是個普通老師,母親便總會抄起雞毛撣子作勢要打我們。
我和妹妹曾無數次笑母親愚忠,在她眼里父親就是領導,除了討好不得有半點的反抗。母親從來不理會我們這樣的“女權思想”,照例不停歇地從田里忙到家里,又從家里忙到我們和父親身上。
那時候的我和妹妹,皆在談著戀愛。無獨有偶,我倆找的男友都是要靠自己創業的人,也不知何時才能拼出頭,讓我們有個可以安歇的小窩,哪怕只有幾十平方米。身心疲憊的時候,我們都會沖男友發脾氣,讓他看看某某某,一個月可以拿到一萬多元,不僅房子買上了,連車子都不成問題;如果他再不動動腦筋,只靠死工資,怕是將來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這樣的刺激話說多了,男友便麻木起來,連反應都不再有,甚至會對我們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你有本事為什么不去傍個大款,找我這樣的窮光蛋干什么?”彼此之間的愛在這樣斷斷續續的爭吵里,像是上了銹的發條,快轉不動了。
經不住母親的請求,我和妹妹各自帶著自己的男友回家給父母看??吹贸龈改附詫蓚€未來的女婿非常滿意,眼睛里寫滿了憐愛和疼惜,不住地給他們夾菜,又說重慶壓力大,平時多放松一下,別太拼命掙錢,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才是最重要、最實在的。妹妹嘴快,高聲插過來一句:"現在不拼命掙錢,拿什么過日子?我可不想像老媽這樣受一輩子窮和累;沒錢又沒本事掙錢,在重慶一切都免談,連孩子都不敢養!“兩個男友或許習慣了這樣的牢騷,老媽的臉卻是一下子漲得通紅,但當著未來女婿的面,她只忿忿地扔給我們一句話:“我是受窮又受累,但我卻過得舒心踏實,不煩躁!”
晚上我和妹妹躺在床上聊天,母親推門進來,也不說話,坐在床沿上給父親納鞋底。我和妹妹繼續聊身邊發跡了的同學和朋友,一臉的羨慕和妒忌。說到最后,母親終于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人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生活里就只有不順心;不能安心過普通日子,也不會有幸福日子過。人生在世,圖的是個知足,是個平安,把自己的心放得越低,你得到的也會越多。”
我和妹妹都沒再吱聲。我想起母親這一生,沒怎么跟父親享過福,但卻很少有過抱怨和爭吵。我們住的房子,還是母親的父母留下的,父親只是找人刷了一層粉,幾經修葺,一晃過了三十多年。父親連電動車都買不起,但母親卻是騎著三輪車,每隔兩天就去父親的學??此o他捎去自己種的最新鮮的水果和蔬菜。父親將大半生精力給了自己的學生,給母親的卻很少;但母親在這很少的回報里,微笑著一路走過來,就像那角落里的花,那么卑微,但一樣在明朗的春天里綻放……
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放得低了,會失去光彩與自由;但人的心,卻常常是相反。我想,這是父母教給我們的最樸素卻又最深刻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