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

張雅靖

還記得剛上大學那會兒，一切都是陌生的，充滿了未知數。我在校團委廣播臺的辦公室里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的面試，在三四個西裝革履的學長學姐面前如坐針氈，怯生生地說著自己的高中經歷和未來理想。那時，眼前的他們是那樣高大威嚴，就連面試候場處擔任禮儀的學姐們，也因那訓練有素的微笑而讓我望而生畏。

等到了大二，我成為某社團的部長，也穿著幾分職業化的小禮服去面試新生時，我才從那些青澀而又渴望的臉龐中，真正讀懂了這一年的含義。彼時的我和他們一樣，而今我才明白當初我所敬畏的，不過是現在的我故作深沉的模樣。

一年，還算不得滄桑，哪怕四年都已結束，大學畢業的我仍然是這個世界年輕的主人。

我時常在宿舍上下樓的時候，聽見不同年級的女生聊天與討論，偶爾有人撕心裂肺地鬧分手，旁邊人則苦口婆心地做疏導。猶記得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在樓道給學妹打電話時，一只手捏著耳機的麥克風，保持它離自己嘴巴的距離不超過2厘米，一只手在空中很有節奏地做拍打狀，頻率和幅度都和她說話的輕重緩急十分一致。

“不要那么認真地學習，只要知道老師畫的重點在哪兒，考試成績高就好了嘛。”

“多去參加一些比賽，你不知道參加比賽可以加綜測的嗎？……天哪，你連綜測是什么都不知道，你還想保研……”

“瞧藝術團那副德行，那些負責人，哼……”

“我說的吧，大學就是這樣……”

明明大學生涯還沒有結束，明明自己還在課業和活動中掙扎著，卻已經擺出這樣老到的姿態，告訴那些曾經的我們，這就是大學，這就是人生。

還有誰敢承認自己不曾歷經滄桑？

跨一個年度，添一道代溝，青春已不是值得炫耀的資本，經歷才是人生最可貴的財富。我們急不可耐地向前輩們討教生存的法則，恨不得自己一轉身，已躍過萬水千山，在燈火通明的殿堂驀然回首來時路上的殘兵敗將；我們也迫不及待地向后輩們傳授自己的經驗，把那些悔不當初的人與事通通說給他們聽，期待著他們成為自己的2.0版本，從他們未來很可能完美無缺的成長經歷里變相地解讀出自己的成功。

我們渴望滄桑，尋找它、預支它、兜售它，它不再是女人眼角魚尾游弋留下的深淺痕跡，不再是“宜室宜家”和職場達人之間頻繁轉換的熟能生巧，不再是處變不驚、臨危不懼的從容淡然。它原是時間的恩賜，現在卻成了可以交易的物品，在唾沫星子的飛濺中、在觥籌交錯的光影中，被賤買賤賣。

于是，人人都擁有了滄桑，而滄桑，卻變了模樣。

浩如煙海的書籍、多如牛毛的信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也足夠將一個人淹沒。于是，我們不用明白書上的知識，就能夠在期末考試中獲得高分；我們也不用去企業親力親為，就知道管理學的論文應該怎么撰寫。若是現在有人要我講一段愛情故事，我也必定能把它描繪得有聲有色，因為我看過、聽過孔雀東南飛的悲涼，了解睡美人與王子的幸福，知曉金岳霖的孑孑孤獨，通達楊絳的知足常樂。愛情在眾人的描摹之下早已是萬千風情皆顯現于人前，它們足以淹沒我，而我只用二次加工的方式，就能將它們展現出來。但那樣被展現出來的愛情，缺乏自我的經歷，沒有鮮活的水分來維系它的飽滿和充盈。這也就是為什么，那么多青春作家筆下的感情總是那樣跌宕起伏卻又蒼白無力，即使再轟轟烈烈的變故，再曲折多難的情愫，也抵不上一句“小軒窗，正梳妝”來得感動人心。

滄桑，唯有經歷，才是滄桑。人間正道，非得親自嘗遍個中滋味，才有資格對其發表演講。只有經歷過日日夜夜囿于自習室的煎熬，你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做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明；只有經歷過把畢生所學用在實處卻不堪一擊的脆弱，你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只有接受過歲月風沙的洗禮和生活瑣碎的折磨，你才能真正萌生把握命運獨立生活的信心。沒有經歷就不會懂得，不會懂得就不能如實評價。或許在看遍別人的滄桑之后，不曾親身經歷的事物也可以讓人感同身受，但真正面對它的時候，曾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想法，與你體會到的，絕對不會完全相同。那些細枝末節的差異，或許才是人生真諦的所在。

大二下學期，我準備參加論文比賽，一無所知的我向學長討教經驗，卻被結結實實地潑了一盆冷水。他告訴我，選題、開題的環節會有多少坎坷，閱讀文獻的過程會如何漫長，修改框架的階段又會出現什么樣的反復。我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想憑借一腔熱血去試試。誠如他所言，一個人做論文的過程是孤獨而又辛苦的，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做論文本身的種種困難，還要應付日常的學習生活，忍受別人的不理解與冷嘲熱諷。但是，學長沒有告訴我的是，在處處碰壁之后，最終確立下來一個可以研究的主題時，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歡欣足以撫慰碰壁的創傷；從無數文獻中抽絲剝繭般提取出有價值的參考內容的過程，又是怎樣痛并快樂著；思考一環扣一環，最終搭成完整的邏輯鏈，足以支撐起整個論文框架的時候，那種驚喜與激動絲毫不亞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而我最大的收獲是：我發現論文的寫作、完整的架構和翔實的數據其實都不重要，切入的角度和眼界的高度，才是真正決定它價值的所在。這些，前輩們或許忘了告訴我，或許他們自己也未曾體會到，但確是我擁有的這份滄桑的核心。

所以，在還沒有接觸高考之前，請不要以一副悲天憫人的情懷去批判考試機器的種種弊端；在還沒有踏入大學校園之前，請不要以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來慨嘆它的浮躁和功利；在你還沒有走上社會之前，請不要以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預言加班和熬夜的痛苦、庸俗的戀愛的無趣和維持生計的壓力。那些從他處獲取的“滄桑”，是只言片語，是斷章取義，是真正的華而不實。你不知道那是誰的滄桑、何時的滄桑，里面有些添油加醋或是偷工減料，幾斤幾兩又要怎么去衡量？唯一的出路，就是以一顆未知的心，去經歷、去懂得，然后再去評價。不是我經歷的滄桑，我不會要，時間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我不怕未來我會犯多少錯誤，我會吃多少暗虧，因為我不想在未來——我三十而立時，為自己過早“成熟”而感到缺憾。

所以我敢說，我也愿意說：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