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先是我們約陳丹青,再是陳丹青約阿城,然后阿城約滕文驥,最后是滕文驥約葛優。因是最后約的,葛優自然就遲到了,于是,他的出場就有了更充足的鋪墊。記得上海電視臺曾經給葛優做過一個和觀眾同樂的余興節目,須回答許多令人尷尬的問題,葛優回答得很老實,不怎么出彩,當然觀眾們也樂了。在這種場合,說老實話難免有點我們上海人說的“講死話”的意思,而“講死話”向來被尊為笑話的上乘。說起來,做人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不是有句俗話叫“眾人拾柴火焰高”嗎?像這樣的公眾人物,都是在風起云涌中做人,是要被推著走的。
所以,葛優還沒來,我們已經做好了笑的準備,而葛優似乎也自覺著有這樣的責任,進門就說了句笑話:“我是這里的三陪。”“這里”指的是他們合伙開的飯店,就是我們吃飯的地方。大家自然是樂了一番,可接下來便沒了下文,只能用我們的笑聲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填補。大家都有些興奮,期待地看著葛優的嘴,好像那里還會蹦出金豆子來。不曾想,葛優甚至是有些口訥的,面對我們這些生人還有些靦腆,想不出什么話題。我們只得去問他,賀歲片拍得怎么樣,導演如何,本子又如何,像誘供似的,要套出點噱頭來。他回答得也很老實,說是有些同事態度不認真,又不動腦筋,一會兒呼機響,一會兒呼機響,工作氣氛不太好。我們又問他哪個演員表現如何,哪個演員表現又如何,他都一一回答,有自己的看法卻也不損人。談起電影場上的事,并不抖落花絮緋聞,倒是樂于說一些鄭重的事情。于是,漸漸的,我們也就把葛優擱在了一邊,滕文驥則作為替補隊員上了場,說了許多趣事趣聞。阿城也有許多要說的,當然是比較嚴肅的話題,關于文化什么的。再加上我們這些啦啦隊的,你一言我一語,場上也十分熱鬧。
葛優終于被大家放過,顯見得是松了一口氣,卻又有些過意不去,好像辜負了大家的期望,終席之時,便提出要拌個白菜心給我們吃。他從廚房要來嫩白菜心和各種作料,全神貫注地調制起來。他手藝確實不錯,顯然干這個比逗嘴更擅長,也更自然。
這其實是一個實在人,沒有一點滑稽腔,不是個可做笑料的角色。所以被派作“笑星”,大概是因他有些“逗”的相貌決定的,也因我們對喜劇的誤解,就像有些老苦著臉的演員,就被派作了悲劇明星。可惜的是演員,鋼都沒用在刀刃上,尤其是像葛優這樣有實力的演員。我說他好,一是從他銀幕上的表現來看,二是見了葛優發現他是一個勤于勞動的人,對事情有著老實的態度。有了這兩點,事情就差不多了。不知道葛優自己怎么考慮的,我倒是為他考慮,他應當出任些什么樣的角色。我想,他可以演日本電影《蒲田進行曲》這樣的小人物的戲劇,他還可以走美國演員達斯汀·霍夫曼的道路,比如《畢業生》《英雄》《寶貝兒》這一類的故事。他的形象其實是很具有現代感的,是蕓蕓眾生的精英相。再想想,我們本國有哪些角色可以派給他,便想到余華的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倘若有人要將這小說好好地改成電影,葛優是可以出演許三觀的。
(摘自王安憶《今夜星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