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洛神賦》原型

李學珍　（天津濱海職業學院　300451）

《洛神賦》是建安時期文學名家曹植所寫的浪漫主義名篇。它既有屈原《湘君》《湘夫人》那種濃厚的抒情成分，又有宋玉《高唐》《神女》諸賦對女性美的精妙刻畫。它情節完整，手法多變，形式雋永，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罕來者。因此它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非常廣泛和深遠的影響。其雖為賦體,但其后無數詩歌、辭賦、小說、戲曲等紛紛從中尋找靈感,或多或少受到它的啟發。晉代畫家顧愷之據此繪成的《洛神賦圖》亦成為傳世名畫。歷代作家以此為題材，見詠于詩詞歌賦者，更難以計數。可見曹植《洛神賦》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永久的藝術魅力。心理學家榮格認為，藝術作品具有永久藝術魅力的原因，在于它表現了原型，通過史實與神話表現了幻覺和夢想。在《洛神賦》中，曹植虛構自己在洛水邊與洛神相遇的情景，全篇想象豐富，描寫細膩，詞采流麗，對洛神形象刻繪入微，敘述人神戀曲波折感人，這引起了后人對洛神原型的種種揣測，成為了文學史上一樁難以斷解的公案。從小序看，作者“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有人認為這是對楚辭中以男女關系譬喻君臣關系的繼承，表屈子之志。有人認為是感魏文帝曹丕甄皇后而作。《洛神賦》原名《感甄賦》，一般認為是因曹植被封鄄城所作；“甄”通“鄄”。唐代李善認為《洛神賦》為甄皇后而作1p269，這種說法博得一部分人的附會和認同。從倫理、年齡、君臣關系、曹植的人格及曹丕的性情來推斷，《洛神賦》彰顯曹植與甄皇后的戀情之說是荒唐之言，此不贅論。那么，曹植《洛神賦》中的“原型”究竟有何指托呢？

榮格認為，文學創作的過程就是從無意識中激活原型意象，并對其進行加工制作，使之成為一部完整的作品。原型，英文原作“Archetype”，意為原始方式，原始模型。心理學家榮格稱原型是反復發生的領悟的典型模式，是種族代代相傳的基本原型意象。“原型”可以解釋為一種對世界的某些方面作出反映的先天傾向。原型是人類祖先在千萬年內的生活經歷的產物，也是前人類甚至人的動物祖先的生活經歷的結晶。榮格認為，在人類潛意識最深處，集體無意識中，儲存著大量原型。重要的原型有“阿尼姆斯原型”“阿尼瑪原型”“陰影原型”“人格面具原型”等。“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這些經驗由于不斷重復而深深鏤刻在我們的心理結構中。”2p48這些原型并非孤立的，有時可以結合在一起，產生新的原型。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個體實際境遇不同，因此其意識中會產生新原型或由不同的原型結合形成新原型。為解讀《洛神賦》，我們要著重分析曹植作品中的“阿尼瑪原型”“美人原型”“神女原型”“帝王原型”“求女原型”等。我們認為，只有借助曹植自身遭遇、文化背景、建安時期歷史文化和作品文本，才能正確解讀《洛神賦》中的“原型”。

曹植，字子建。他是曹操之妻卞氏所生第三子。曹植自幼聰穎，《三國志》載：“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3p508曹植十多歲時，便誦讀詩、文、辭賦數十萬言，出言為論，下筆成章，曹操開始不相信，恰逢鄴城銅雀臺落成，曹操讓兒子們各自作一篇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3p508曹植轉眼寫成，而且寫得非常好。故曹操對曹植的文采非常欣賞。 受曹操影響，不僅曹植，曹丕也頗有文采。曹丕經常和諸兄弟及文人聚會宴游，詩酒唱合。曹丕《芙蓉池作》：“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4p39曹植《公宴》：“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神飚接丹轂，輕輦隨風移”，曹植贊美曹丕好客，他很享受這種“兄友弟恭”的氣氛，他希望“飄搖放志意，千秋長若斯”。4p102然而權勢紛爭破滅了曹植的夢想。曹操《蒿里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4p9曹操哀憫的這種情形在他的兒子們當中也發生了。無論曹操多么英雄蓋世，終有一死。誰來承接他的大業呢？曹操很煩惱。據統計，曹操至少有15個老婆，25個兒子。最有資格繼承基業的長子曹昂死于戰場，聰穎異于常人的曹沖病死。其他兒子或死或庸，比較出色的只有曹丕、曹彰和曹植了。這三人都是卞夫人所生，也都有繼位的志向。曹操文武雙全，三子都想獲得曹操的歡心。曹彰勇猛善戰，戰功頗多。曹彰在北伐戰爭中，身先士卒，親射胡騎，“應弦而倒者前后相屬……彰鎧中數箭，意氣益厲，乘勝逐北”，結果“大破之”。曹操驚喜異常。曹操曾讓諸子各言其志。曹彰說：“好為將。”3p506曹操知道，曹彰有勇無謀，不愛讀書，只能做個將軍。候選人中的曹植與曹丕的競爭很激烈。曹操認為“侈惡之大，儉為共德”（《度關山》）4p1，而曹植“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又有文采，“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3p508曹操“征孫權，使植留守鄴城，戒之曰：‘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3p508可見曹操對曹植曾寄予厚望。“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3p509然而曹植讓曹操失望了，“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3p509曹丕“御之以術，矯情自飾”，3p508曹操出征，曹丕曹植送別，植稱述功德，曹操很高興。曹丕聽從吳質的建議，泣而拜，眾人認為曹植辭華而誠心不及曹丕。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二十四年，曹仁為關羽所圍。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罷之。”3p509有人說這是曹丕設計為之。裴注引《魏氏春秋》：“植將行，太子飲焉，逼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命，故王怒也。”3p512曹操震怒，對曹植愈加失望。而曹丕善于結納曹操身邊的人，于是“宮人左右，并為之說，故遂定為嗣。”3p508曹植就此無緣于帝位。曹操死后，曹丕即位，猜忌諸兄弟，尤其忌憚曹彰、曹植二人。曹彰曾“問璽綬”，曹丕認為他“將有異志”，3p508因而罹禍，曹彰在朝覲京師時暴死。其實，即使曹彰不“問璽綬”，他如此勇猛而不為曹丕所用，曹丕也不會放過他。曹植對曹丕示弱，雖未橫死，也從一個過著優游生活的貴公子，變成處處受限和打擊的對象。“黃初二年，監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后故，貶爵安鄉侯。”“其年改封鄄城侯。”3p512“吾昔以信人之心無忌于左右，深為東郡太守王機，防輔吏倉輯等任所誣白，獲罪圣朝。”《曹植集.自戒令》。5p1132兩次獲罪起因，都是曹丕派出的“監國使者”“防輔吏”奉曹丕之旨，制造借口，構陷而成。曹植差一點有性命之虞，幸賴卞太后回護，才免于“大辟”懲處。此后雖再沒發生治罪之事，但黃初四年他由鄄城徙封至雍丘，“又為監官所舉”，仍生活在曹丕使者的嚴厲督責下，隨時都有獲罪的可能。這在當時曹丕諸弟中是罕見的。曹植上疏說：“臣自抱釁歸籓，刻肌刻骨，追思罪戾……竊感相鼠之篇……五情愧赧……長懷永慕，憂心如酲。”曹丕“嘉其辭義，優詔答勉之。”3p513-515曹丕死后，曾有人提議迎立曹植繼位，而最終曹叡繼位，故曹叡對曹植也嚴加防范和限制。曹植多次上疏自辯，求取皇帝的諒解，想一展抱負建功立業，曹丕父子認為曹植仍存“野心”，故對其所求一概不允。曹植曾被遷封過多次，最后的封地在陳郡，曹植郁郁寡歡，抑郁而亡，死時年僅四十一歲。死后謚思，意即讓曹植思悔前過，可見曹丕父子對曹植銜恨忌憚之深。

曹植《洛神賦》寫于黃初四年從京師返回自己封地的途中。魏氏春秋載：“是時待遇諸國法峻。任城王暴薨……植及白馬王彪還國，欲同路東歸，以敘隔闊之思，而監國使者不聽。”3p515曹植發憤告離而作詩：“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回顧戀城闕，引領情內傷……我思郁以紆。郁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基于既往“兄弟情深”，曹植認為這都是小人作祟，離間親情，“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反親疏。”曹植很傷心“人生處一世，忽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咤令心悲。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贈白馬王彪》）4p147-149自身飽受迫害、王兄暴亡、兄弟分離等使曹植苦悶、哀傷。曹植《洛神賦序》曰：“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遂作斯賦。”6p189宓妃，即洛神，相傳為伏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變而為洛水之神。《洛神賦》借鑒了宋玉的《高唐賦》和《神女賦》兩賦，塑造了一個柔美多姿的洛神形象。曹植并不相信神仙之說，他說：“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贈白馬王彪》）4p149時代使然，這并不影響曹植寫作游仙詩。長年受到嚴酷的猜忌與迫害，對死亡的恐懼，對現實的不滿，內心痛苦憂懼憤懣，曹植借游仙詩抒寫個人懷抱，寫心遣懷。因“九州不足步，”故“愿得凌云翔。逍遙八紘外，游目歷遐荒”。（《五游》）4p218因“戚戚少歡娛”，故“意欲奮六翮”（《游仙》）4p214名為皇親，實為囚徒，他感到“中州非我家”，“昆侖本吾宅”。曹植已無意于皇權，激憤陳言：“萬乘安足多”。（《遠游篇》）4p231他渴望自由，渴望到廣闊的天地翱翔。“乘蹻追術士，遠之蓬萊山”（《升天行》）4p188，“徘徊九天上，與爾長相須。”（《仙人篇》）4p192游仙詩中深藏著曹植對現實的怨憤和內心的巨慟。《洛神賦》中，君王與洛神相慕相戀，曹植希望在這虛幻的世界中得到一絲慰藉。

洛神形象，是曹植意識中的“阿尼瑪原型”“美人原型”“神女原型”“美政原型”“帝王原型”結合后形成的新原型。“阿尼瑪原型”為男性心中的女性意象，自《離騷》以來，“美人原型”一般比喻帝王或是比喻自己。“美政原型”指作者的理想政治，“帝王原型”即作者意識中的帝王形象。本文中的“神女原型”主要指“洛神（即宓妃）”。本文中“洛神”的形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若“輕云之蔽月”“流風之回雪”，其神采“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皎若太陽”，“灼若芙蕖”，其體形膚質“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其氣質儀態“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言”。6p190這是作者心目中完美的“阿尼瑪原型”的體現。這位美人由眾神簇擁，地位尊貴，“潛處于太陰”6p191，住所深密，正如為帝后的曹丕，曹植難得一見。洛神容貌艷奕，氣質嫻雅，習禮明詩，如此完美的女子，是曹植美好理想的象征，也是曹植意識深處帝位的象征。但她多愁善感，舉止徘徊不定，“步踟躕于山隅”，“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6p190，這是曹植意識中帝王原型（曹丕）的顯現。曹植向曹丕輸肝剖膽，卻得不到曹丕的信任。曹植深感帝心難測。如前言，曹植幻想著“本是同根生”（《七步詩》）4p178，“骨肉之恩爽而不離，親親之義實在敦固”，他希望“敘骨肉之歡恩，全怡怡之篤義。”（《求通親親表》）3p520，而曹丕父子對他猜忌至深，曹植的愿望只能落空。故而文中洛神臨別時“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長寄心于君王。”6p191這只能是曹植的一廂情愿，他希望帝王（曹丕）能基于兄弟敦睦，顧念友悌之義，對自己能毋放毋棄，予信予任。文中的描寫，正是曹植在現實中得不到親情與信任，而行諸文字，補償虛妄的內心。可以說，洛神形象愈善愈美，愈顯示現實中曹丕的刻薄、狹隘、陰險。

作者與洛神相慕相戀的過程，是作者意識中“求女原型”的顯現。關于“求女原型”,學界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東漢王逸認為求女乃求賢臣；宋代朱熹認為求女乃求賢君；游國恩先生認為求女乃求通君之良媒；有些學者認為求女即求“美政”。筆者認為，“求女”是曹植不想閑居，“甘心赴國憂”（《雜詩六首.其五》）4p122，想求取曹丕的寬恕、賞識，信之任之。作者“悅其淑美”但恨“無良媒接歡”6p190。曹植認為小人離間了他們兄弟真情，“君不我棄，讒人所為。”（《樂府歌》）4p282因而他“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洛神（曹丕）也“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6p190這是曹植的“白日夢”。基于曹植與曹丕交接的歷史，曹植憂懼，“但恐天網張”（《失題》）4p180。他感嘆“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待罪居東國，泣涕常流連。”（《怨歌行》）4p223他“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洛神“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忽不悟其所舍”，我“悵神宵而蔽光”，“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6p190-191。“求女”的失敗，不僅是作者美好理想的幻滅，更是曹植忍辱負重苦心孤詣求取曹丕諒解信任的失敗。他只能“恨人神之道殊”，君臣之異路。兄弟爭嗣之始，“佳人懷異心，恩紀曠不接”，權勢之爭使他們只能成為“商與參”，不能再做“同池魚”。（《種葛篇》）4p240只能留下無盡的惆悵哀怨。

綜上所述，曹植屢遭迫害、兄弟陌路，他內心充滿苦悶和哀傷。曹植在《洛神賦》中寄托了復雜的情感。他塑造了形象豐滿的洛神，“洛神”是曹植意識中的女性意象，是他美好的政治理想，是他心中的帝王形象。人神道殊而導致愛而不能終相守的遺憾與悵惘，透露了曹植想借助人神之戀來宣泄內心的苦悶，獲得精神慰藉和情感補償。“人神之戀”的失敗顯示了作者理想的幻滅，溝通的失敗，作者只能無奈于“友恭情”、君臣義的隨風飄散。

注釋：

1.[唐]李善注.文選.洛神賦M北京：中華書局，1977.p269.

2.榮格.《榮格文集》[M].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p48.

3.晉陳壽.三國志[M].南朝宋裴松之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p508，p508，p506，p508, p508，p509，p509，p508，p509，p512，p508，p508，p512，p513-515，p515，p520.

4.殷義祥.三曹詩選譯[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p39，p102,p9,p1,p509,p512,p513-515,p147-149, p149，p218，p214，p231，p188，p192，p178，p122，p282，p180，p223，p240.

5.魏曹植.自戒令[M]//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p1132.

6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p189，p190，p191，p190，p191，p190，p190，p19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