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帆 (西安外事學院人文學院 710077)
“散”是東方文學結構的一個重要特征。它能讓文章充滿靈氣,隨風而蕩。文章之“散”在兩方面:一是情散:二是形散。
“情散”的基礎是建立在感情豐富性上的。人的情感非常豐富,除了主要情感,隨時會出現某些細微的與主情感相近的感受。文學在反映人的情感時要力求人物情感的豐富性、完整性,就需要注意發散情感。“情散”的主要表現形式是突如其來的閑筆。閑來之筆的運用,會使意趣大增。大家的散文,在信手拈來中流露出來的味道往往是意出于言,廣闊于言。川端的小說中經常出現一些閑散的景物描寫,和中心的關系若即若離。比如在《美麗與悲哀》里有一段這樣的描寫:“大木走下河岸,看見翠鳥緊貼水面滑飛。翠鳥羽翼的顏色清晰可見”。它與前后文沒有多少必然的聯系。至于其中是否有象征意義,又不容易肯定。這時可認為此處是閑筆。作者蕩開一筆寫景,從景中讓讀者感受一種與前文悲切傷懷無關的情緒。試想大木走下河岸,此時的心境處在失落與回憶之中,腦袋里可能是混沌不清晰的狀態,或者說是空空的,空然狀態更合適。人在這種狀態下常常有種逃脫的潛意識。因此一只翠鳥的飛過,等于成了大木的心靈解脫的稻草。羽翼顏色的“清晰可見”與心情的混沌不清形成對比,有力刻畫出大木此時的感受。然而翠鳥的出現只是大木暫時的救贖,它劃出一道有顏色的軌跡之后會消失在林木間,大木接下來還是要回到剛才的悲痛之中。由此閑筆的出現又符合了主情感的基調,甚至增深了主情感的表現。川端信手一筆,變化出的味道、意境與心情讓人如飲甘泉。
“形散”是指形式上的零碎。張安國在《雪國中的水月——川端康成作品導讀》序言中論述川端文學的形式“散”很有見地:
“一般說來,川端小說的“散”,主要表現在藝術單元之間的外在關聯形態上。比如《雪國》中的最后一節,主要事件應當說是雪中火災了,這一藝術單元從事件的發展脈絡來看,其實與上一個單元毫無聯系,而且雪中火場這一單元本身的展開也顯得漫不經心的松散,不但不時插入島村與駒子的對話,而且在兩人趕往火場的時候,又將描繪銀河大段文字插入其中。表面上這種表達方法仿佛是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在講述一個事件,不時地開小差將毫無關聯的事帶進來,其實并不然,因為讀者透過川斷這種外在形式感的散,總會感覺到一種沉潛極深的內在藝術節奏的密切關聯。”
川端文學的形“散”得瀟灑,“散”得巧妙,配合小說內在的藝術節奏,讓小說也如散文般飄逸自然。我們不得不佩服川端老練的筆法。
“我常常不可思議地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問題。”在《花未眠》里川端康成這樣說。在《美的存在與發現》里,他也是這樣做的。夏威夷希爾頓飯店里的玻璃杯有幸進入他審美的關懷中,成為細微事物所擁有的美的代表。在《美的存在與發現》里,川端詳細地論述了他對細節美的關注和認識。正是川端的周到,他小說的細節才會如此圓潤纖敏以致永恒。
《雪國》中描寫葉子印在火車窗上動人美貌的細節讓人記憶猶新。“姑娘好像飄浮在流逝的暮色之中。……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光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
這就是著名的 “暮景鏡”。川端用他東方人特有的纖細感受,用其熟悉的具有日本氣質的筆法,將葉子的美與暮色交融在一起,讓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散發出東方珍珠的光芒。讀過《雪國》后,你可以忘記情節,忘記人物,卻忘不了這個暮景鏡中的形象。如同在閱讀完《美麗與悲哀》,忘不了篇頭出現的電車轉椅一樣。轉椅所蘊藏的有關孤獨的含義在一瞬間成為讀者的不可磨滅的留戀。東方興靈文學所重視的得乎霎時的感覺,在這里得到了完美的詮釋。這一刻的美也便成為了永恒。
讀日本和東方傳統文學,時間一長,有時把文章大體的結構忘記了,反而是有些細節很清晰地印在腦海里。這或許就是東方文學成功的地方。
川端康成的小說格外注重某時某地細微的感受,雖然在情節上和作品的選材上可以說相對平淡,但往往能從中領悟生命的真諦,深邃的哲理。這要歸功于其意境營造上的成功。
葉朗先生在《現代美學體系》中論述“意境”概念時說:“所謂意境,實際上就是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物、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這種帶有哲理的人生感、歷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蘊。”意境是中國文學話語中常見的詞語。介于它的使用范圍,我們不能武斷地認為川端是有意營造意境,但我們可以發現川端以他敏銳的文學感悟力塑造出的場景、物象確實能帶給人有哲理的人生、歷史和宇宙感。
例如,在《溫泉通信》這篇散文中其書寫了以竹林為中心的境。“竹林和陽光彼此戀慕所閃出的光的戲謔,吸引了我,使我墜入無我的境地,縱會不閃光,陽光透過竹葉所呈現的淺黃透明的亮色,難道不正是令人寂寞,招人喜歡的色彩嗎?”這段描寫了有限的竹林與陽光,卻讓人感觸到日本寂寞的美意識以及“竹光猶可戲,人卻獨孤單”的悲哀,進而產生出深遠的孤獨意識。短短一段描述里涌動的哲性感悟足以讓人思慮良久。這不正是意境的妙處嗎?
川端文學在結構形式上的崇“散”、重“微”、尚“境”無疑源于東方文學者的習慣和素養。“散”帶來的飄逸,“微”帶來的纖細,“境”帶來的深邃讓川端康成的作品既有詩歌的意趣,散文的流暢,又有哲理的蕩漾。東方氣息也從形式結構中溢散出來,籠罩著川端的東方神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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