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杰
(本文作者 鄭州大學歷史學院講師鄭州 450001)
店員運動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大規模社會動員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促成國民革命運動走向高潮和取得一系列勝利的重要因素。目前,學界對于店員運動的研究,側重于國民黨的觀察視角①可供參考的相關論著有:朱英:《近代上海商民運動中的店員工商界限之爭》,《社會科學》2010年第5期;朱英:《國民革命時期的武漢店員工會》,《江漢論壇》2010年第2期;朱英、巴杰:《〈上海伙友〉述略——兼及店員的生存狀態》,《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1年第2期;朱英、巴杰:《試論民國時期的店員群體》, 《學術研究》2012年第1期;巴杰:《制度·偏見·國家:民國時期店員的職場文化探析》, 《歷史教學》2011年第6期;連玲玲: 《工作·娛樂·政治:民國時期上海百貨公司的店職員生活》,“近代中國社會群體與經濟組織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華中師范大學,2005年;連玲玲:《企業文化的形成與轉型:以民國時期的上海永安公司為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49期(2005年9月);〔日〕巖間一 弘:《1940年前后上海職員階層的生活情況》,《東洋學報》第84卷第1號 (2002年6月)。。中共是如何開展店員運動的,國共兩黨推行店員運動的策略差異及彼此間的相互影響、歷史命運等,尚缺乏認真的研究,本文擬對此略作述評。
店員是近代中國頗具影響的基層職業群體。據北京政府農商部統計,1922年全國有店員160萬人①參見駱傳華:《今日中國勞工問題》,上海青年協會書局,1933年,第143頁。;國民黨中央工人部統計,1927年6月底有660萬人②《武漢店員概況 (續表)》, 《漢口民國日報》1927年7月4日。。
數量龐大的店員,引起了正嘗試以集體行動的“救國”方式達成改造中國的政治目標的知識界與新興政治集團的注意。20世紀20年代,馬克思主義開始在中國廣泛傳播,其階級分析方法也開始運用于對店員的分析。早期共產黨人認為店員是“階級戰爭底三大軍團”之一,“商店里的伙友可以合工廠礦山勞動者及交通勞動者成一個大團體”③陳獨秀:《〈伙友〉發刊詞》,《伙友》第1冊 (1920年10月10日)。。
中共三大后,以國民黨的名義,“在上海、漢口、天津等大都市急應進行”店員組織成了黨的工作的重要內容,并強調店員組織的“統一”而非“集中”形式④《中共三屆一中會議國民運動進行計劃決議案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中華全國總工會編:《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選編》上冊,檔案出版社,1985年,第29頁。。這一時期,國民黨內部針對店員屬于工人還是商人、應組織工會還是加入商民協會等問題展開爭論,中共則明確主張店員“歸到商業職工的組織”,“(商民協會)不宜加入下級店員”⑤《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220頁。。在中共看來,商民協會“是個純粹中小商人的組織”,其“政治觀念卻是模糊”的,⑥當然,中共對中小商人的認識有一個變化過程。五卅運動之前,中共對中小商人參加革命持懷疑態度;五卅運動以后,中共認為“中小商人革命性的表現是很強的”,開始積極推進商人運動;七一五事件后,中共基本認定中小商人對于革命是動搖、猶豫的。而店員是“半無產階級”,“地位和貧農及小手工業者不相上下,對于革命宣傳極易接受”,⑦《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頁。二者有著本質的區別。因而,對于商民協會,中共只強調其成為“日漸革命化的機關”,對于店員組織,則注重其階級屬性,“不使資產階級分子混雜其中,這是最要注意的”⑧《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204頁。。
當然,在中共的政策考量中,戰斗力最強的是產業工人,聯絡、組織店員是為了彌補“大產業工人,數量上未免太少”的缺陷,且“商店雇員又失之散漫”,只有以少數產業工人為中心,而環繞著廣大的手工業工人、小工廠工人和商店雇員的運動,才是統一的有力的工人運動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98頁。。如果“將工作重心放到小企業,手工業工人,以及許多其他的散漫的無技術的工人中間去”,“便是為反動工會所玩弄了”,是革命工作中“貪便宜”的傾向⑩《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376—377頁。。只是“在沒有產業工人的城市”,店員才“等于產業工人作用一樣”?《中共六屆二中全會職工運動決議案 (一九二九年六月)》, 《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選編》上冊,第348頁。,“其地位僅次于產業工人”?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會辦公廳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 (1929.7—12),1958年,第466頁。。
值得注意的是,店員是否屬于工人,是否應該加入工會,中共內部有著不同的聲音。中共五大通過的《職工運動議決案》,以注釋的形式批判了“店員與店東的爭斗,是資產階級內部的爭斗,我們不必為店員的利益,失掉了整個的小資產階級”的觀點,認為店員“根本上是一種雇傭勞動者”?《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86頁。。既然要批判,說明黨內之于店員的階級屬性的分歧已相當明顯了。
中共五大通過的《職工運動議決案》,仍然沒能消除黨內關于店員階級屬性的分歧。中共內部仍有人質疑店員加入工會的正當性,視店員為“資本家壓迫工人的工具之一”,“工人階級不獨不能允許職員加入工會,還應打倒職員和打倒資本家一樣”①鍬:《關于“蘇區階級工會的會員成分”的討論》,《紅旗周報》第44期 (1932年6月8日)。。以至于劉少奇不得不再一次強調店員的階級屬性,“薪水是很小的,生活是很苦的,經常受著資本家及高級負責人員的壓迫剝削和賤視,他們也不斷的起來反對資本家”。中國的“武漢時代”,通過動員店員和銀行職員工會,很快將武漢的現金集中起來。所以,“在白區內吸收一切職員 (除開少數薪資特別大與資本家有密切聯系的及直接管理工人的職員)加入工會是必要的,在蘇區更是必要的”。“不允許職員加入工會,職員加入工會一般的剝奪他的選舉權與被選權,籠統的一般的反對職員”的說法,是中國職工運動中歷史的錯誤觀點之一,是“應該糾正的”。②仲篪:《再論蘇區階級工會的會員成分并駁鍬同志》,《紅旗周報》第51期 (1932年11月1日)。
以店員為主體的行會,最早出現于明末清初時期,“對工資和勞動條件討價還價”③〔美〕施堅雅主編,葉光庭等譯:《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中華書局,2000年,第682頁。,但數量不多,普遍的情況是店員和店東一起加入該業公所。手工幫也是店員組織的一種存在形式,各業均有一幫,同一職業而有許多分業者,則每一分業各有一幫。
近代以來,隨著經濟現代化的推進,傳統行會組織開始向現代轉型,傳統行會中原有的師傅—伙計—學徒的三級結構被打破,孕育出以經理人和業主為限的同業公會及職工會、工會。上海藥業伙友聯誼會、上海面粉業行會公所等即是店員組建自身團體的嘗試。
店員組建自身團體的活動迎合了馬克思主義者“反對政客、店東、工頭包辦的工人團體,組織真正的工人團體”的吁請,動員其加入社會革命成了中共早期組織的活動之一。“手工業與店員工作,過去組織上也有顯著的忽視,這部分工人仍有許多沒有組織或部分受行會及黃色工會之影響”,因而,“發展店員、手工業工人的組織,與行會及黃色工會作堅決的斗爭,建立赤色手工業、店員工會,也是目前必要的任務”④《第五次全國勞動大會·工會組織問題決議案》,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職工運動史研究室編:《中國歷次全國勞動大會文獻》,工人出版社,1957年,第295頁。。以上海店員為主、包括中小商人的工商友誼會即是在上海的共產黨早期組織的影響幫助下成立的。至于店員中間廣泛存在的幫口現象,中共認為“應按照他們的職業和過去的組織習慣作為組織的原則,采取一種聯合的組織形式,將各幫口的工人都吸收在工會內,逐步加強工會的權利,消滅幫口的權利,引導其向產業組織的方向發展”⑤《第四次全國勞動大會·組織問題決議案》,《中國歷次全國勞動大會文獻》,第208頁。。
國民革命運動興起后,共產黨大力支持各業店員組織成立店員聯合會或店員工會,并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諸如武漢店員總工會,執行委員會組織部主任董鋤平,常務執行委員朱枕戈、趙敏,第三分會委員長熊玉亭及宣傳部干事崔文煥均為中共黨員⑥《武漢店員總工會向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報告書 (1927年6月)》,武漢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武漢國民政府史料》,武漢出版社,2005年,第145頁。。大連店員協會的書記兼宣傳委員王少坡、組織委員陳一仁系中共黨員,庶務李鐘巒為共青團員⑦大連市史志辦公室編著:《中共大連地方史》上卷,大連出版社,1996年,第61頁。。
國共合作破裂后,中共在店員工會中的影響大為削弱,但并沒有完全瓦解,以至于國統區“反抗資本的壓迫并為要求改善生活而斗爭”,“多偏于店員手工業工人的斗爭”⑧《中共六屆二中全會職工運動決議案 (一九二九年六月)》, 《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選編》上冊,第337頁。。中共還在蘇區組建赤色店員工會——中國店員手藝工人工會,以顯示與國統區相區別的情緒。
中國店員手藝工人工會以蘇區代表大會為最高權力機關,由執行委員會代行最高權力職能,執行委員會設執行委員31人,從中選出5至7人設置常務委員會,“一人為主任,一人為組織委員,一人為文化教育委員,一人為社會經濟委員,一人為青工委員,一人為女工委員,不要呆板的執行”①《湘贛省手藝工人工會通知 (一九三三年九月十日)》,江西省總工會、江西省檔案館選編:《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85頁。。
支分會是中國店員手藝工人工會的基本組織,“凡有會員十五人以上之企業、作坊、工廠、商店,即以工廠、作坊為單位,成立本會在該工廠、作坊、商店中的支分會;會員不到十五人之工廠、作坊、商店或人數超過十五人,在附近有幾個同一生產的工廠、作坊、商店,則應聯合附近幾個同一生產的工廠、作坊、商店中的會員,來共同組織一個支分會委員會”,支分會之下根據需要按職業和村莊組織小組。隨著強制入會的推行②中國店員手藝工人工會是經蘇區政府批準成立的壟斷性社團,“凡是以出賣勞動力為生活資料的唯一來源的工人店員,均得加入本會為會員”(陜西省總工會工運史研究室選編:《陜甘寧邊區工人運動史料選編》上冊,工人出版社,1988年,第211頁)。強制入會也是店員的組織傳統,“不入會不允許在城做工”(參見蘭心:《省城縫衣業及軒轅公所之沿革與糾紛》,長沙《大公報》1925年9月13日)。,“百分之九十的店員手藝工人加入工會”且有自己的歸屬支分會,只是“有少數會員不到會”③《湘贛省店員手藝工人工會的組織任務決議案——全省店員手藝工人代表大會通過 (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611頁。。
從組織設置的實踐層面觀察,與大革命時期《廣州市店員工會章程》規定的文書、理財、宣傳、調查、交際、庶務、救濟七科,及武漢店員總工會的秘書處、組織部、宣傳部、財務部、交際部、職業介紹所、經濟保管委員會相比,④《廣州市店員工會章程》,陳友琴編:《工會組織法及工商糾紛條例》,上海民智書局,1927年,第13—14頁;《武漢店員總工會報告》 (1927年6月),《武漢國民政府史料》,第135頁。中國店員手藝工人工會缺少專門的經濟部門。這表明中國店員手藝工人工會的著眼點在于群眾動員、政治活動,經濟訴求不是其開展活動的主要考量,“在會議討論工人的切身利益的要求是很少”的⑤《湘贛省店員手藝工人工會的組織任務決議案——全省店員手藝工人代表大會通過 (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611頁。。
與“店員屬勞動階級”的話語定位相應,中共早期組織即開始關注店員這一社會群體,“(店員)知識比別的勞動者發達得多,而又無法改良他們的境遇,所感的苦惱更甚”⑥陳獨秀:《〈伙友〉發刊詞》,《伙友》第1冊 (1920年10月10日)。。 《勞動界》曾登出一則《本社特別啟事》,要為上海店員、工人“獨立辦一種機關報發表自己意見”⑦《本社特別啟事》,《勞動界》第4冊 (1920年9月5日)。。陳獨秀、俞秀松、李漢俊等中共領導人亦曾邀約“工商友誼會諸先生于31日在漁陽里6號‘外國語學社’開會,面商《店員周刊》進行事宜”⑧林茂生:《陳獨秀年譜 (1879一1920)》,《林茂生自選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7頁。。
1920年10月10日, 《伙友》周刊創刊,刊物風格有共產黨影響的明顯痕跡,認同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框架,認為“伙友與店主是根本對立的,經理、阿大是靠不住的”,呼吁“(伙友)和一般被掠奪階級聯合起來,改造如今這個階級制度”, “打破資本和勞動兩重階級,建設新的社會”⑨袁鶴:《學徒應該怎樣解放》,《伙友》第3冊(1920年10月24日)。。《伙友》周刊的發行亦由上海新青年社負責⑩從第六冊開始,該刊中斷了與上海的共產黨早期組織的聯系,新青年社也不再代其發行。,以至于《伙友》周刊長期被視為上海的共產黨早期組織指導下的工人刊物、《勞動界》的姐妹刊?《中國共產黨歷史大辭典·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增訂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1年,第107頁。。
中共一大后,“首先以主要力量領導工人運動。這是黨的無產階級性質所決定的”?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0頁。。而“工人運動大部分為手工業工人和店員的運動”,“中國工人總數若是一千二百萬,其中手工業工人及店員即占九百萬”?《第四次全國勞動大會·組織問題決議案》,《中國歷次全國勞動大會文獻》,第207頁。。店員運動因而成了中共開展工人運動、追求勞動者經濟改良的重要表征,且集中于加薪、改善待遇等經濟斗爭的“革命”引導,鼓吹“全面解放”,“我們平素身受的不平待遇,不只薪水一項”,要求集會結社言論出版之自由;分紅之權利;服務八小時、讀書八小時、休息八小時之絕對的權利;非出自互助情感甘愿為同事治事時,不得強制其為任何私人服務;參加政治運動的自由權;不得以執事人私人之好惡任意開除店員;執事人飲食起居不得與店員有優劣之分等。①勺波:《對增薪運動之管見并致商界青年諸君》,《泰東日報》1926年2月7日、8日。
中共之于店員運動的努力擴大了其在店員當中的影響力。上海先施百貨公司職員罷工勝利后,罷工積極分子、綢緞部職員周良佐即被吸收為中共黨員,并當選為先施公司職工會的執行委員,以先施公司職工會全權代表身份在上海店員聯合會任常務委員②子堃·郭亮整理:《綢布業部分地下黨員和店員群眾的早期斗爭片斷》,中共上海市委黨史征集委員會主編、中共上海衣著業黨史征集小組編寫:《上海衣著業職工運動史料》,1985年,第108頁。。大連店員的加薪運動爆發后,20余名店員被發展為中共黨員,并建有店協、亞東銀號兩個黨支部③大連市史志辦公室編著:《中共大連地方史》上卷,第62頁。。黃巖藥業店員加薪成功后,“中藥工人馬仁孚成為地下黨員,從此有了中藥業工會”④沈欽馥:《城區店員工會及其“職工生活”》,中國人民政協會議浙江省黃巖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黃巖文史資料》第11輯,浙江黃巖印刷廠,1989年,第166頁。。
國共合作破裂后,中共的店員運動策略遵循兩個思路。國統區內,店員運動進入“有組織的行動”階段,中共選派大批黨員深入店職員當中進行動員活動,“內容和現實政治有更緊密的關系”,形式上“更為民間化,技巧上也更趨完善”,“每一個 (黨的)普通口號都是從工人的日常基礎要求中自然而然的喊出來的”⑤《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職工運動決議案(一九二八年七月九日)》,《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選編》上冊,第275頁。此外,《中共中央擴大會議職工運動決議案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中央致江蘇省委信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八日)》《中央致福建臨委信 (一九二八年五月七日)》《中央致山東省委信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一日)》《中央致廣東省委信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日)》《中央致陜西省委信 (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 《中央通告第十九號(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等均強調職工運動的組織化、技巧化,并探討具體的技巧運用(《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選編》上冊,第223、235、243、257、288、302、316 頁)。。蘇區則實行“店員即工人”政策,模糊店員與產業工人的差異,中國店員手藝工人工會的成員即包括店員和“其他手工企業中的工錢工人(如織布、紡紗工廠等)”⑥《陜甘寧邊區工人運動史料選編》上冊,第212頁。。
蘇區店員運動仍強調經濟斗爭,包括工資“不得少于大洋五元”,工作時間“以成工八小時、青工六小時、童工四小時為標準”,“每工作七天須有一天休息 (即是星期日之休息)”,伙食每天要吃三頓飯,伙食標準不得低于一角五分,每月牙祭最少兩次 (多者不得減少),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成立紀念日,應有特別待遇,革命前所有的待遇 (如過時過節等),不得取消等,⑦《蘇區店員工人要求綱領》 (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六日),《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599—600頁。但重點已轉移到“動員店員參軍參戰、保衛蘇維埃政權”等方面了。第五次反“圍剿”期間,湘贛省店員手藝工人工會要求“用最大的努力,動員自己的會員加入紅軍”⑧《目前政治形勢與湘贛省店員手藝工人工會的緊急任務》(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579頁。,堅決執行省職工會二次擴大會關于擴大紅軍工作的決議,為擴大一百萬鐵的紅軍而斗爭⑨《湘贛省店員手藝工人工會關于擴大紅軍的決議》(一九三三年九月二日), 《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581頁。。此外,店員還“應站在階級立場上幫助農業工會的基金”,每個入會店員“至少同工會做一天工作為基金”⑩《湘贛省店員手藝工人工會的組織任務決議案——全省店員手藝工人代表大會通過》(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613頁。。與國統區內店員運動的首要訴求是“加薪、改善待遇”等經濟斗爭相比,蘇區店員運動偏重政治斗爭的表現,無疑有著外力影響的痕跡。
店員運動的蓬勃發展,離不開政黨力量的介入、推動。國共合作時期,中共積極參與國民黨開展的店員運動,在不妨礙階級斗爭的前提下“幫助國民黨組織店員及手工業工會”①《中共擴大執委會工會運動問題決議案》,《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匯編》上冊,第37頁。。國共合作破裂后,中共的店員運動策略有了較大變化,國統區內立足日常生活,引導店員把日常生活中的苦難表述為階級苦難,“找出他們的痛苦變成群眾的要求”②《中央致山西省委的信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選編》上冊,第240頁。;蘇區組建赤色店員工會“進行社會革命”。國民黨的政策考量亦從“動員群眾運動”轉移到“維持社會穩定”,強調店員運動的“黨治”范疇,“必須受黨部之指導與政府之監督”③榮孟源主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上冊,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第534頁。。此外,對店員的范疇、店員運動的認識和態度,二者也存在相當大的差異。
首先,對店員的范疇,二者的界定不同。對“什么是店員”這一基本命題,國民黨內部存在著相當大的爭議。國民黨中央工人部主張,凡在商店內工作而取得工資者,無論其為股東或大公司之經理,均得謂之店員④《武漢店員概況》,《漢口民國日報》1927年7月2日。。但1928年國民黨第157次中常會通過的《商民協會組織條例》卻將店員限定為“除經理外”的一般經營商業之公司、商店、廠社及行莊之職員及其學徒⑤《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一編,財政經濟 (八),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78頁。。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與司法部對“商店業務上直接服務之人員”的認識也存在著相當大的出入。當然,國民黨內部針對店員范疇的爭議不包括產業工人,在商店工作的“工役及茶房自不在店員之列”⑥《浙江省執行委員會訓練部呈》, 《民國史料叢刊》第781輯,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401頁。。
相比較而言,中共對店員范疇的界定較為寬泛,不僅限于“商店雇員、學徒”,還包括“沿門賣工的手藝工匠與學徒、手工企業中的工廠工人”等各類職業工人,區別于“大工廠、鐵路、輪船、礦山、碼頭、市政的產業工人”與中小商人⑦《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98頁。。國共合作破裂后,中共甚至將蘇區店員視為等同于產業工人的“勞動者”,可與產業 (農業)工人共同組織店員手藝工人工會,在經濟斗爭基礎上,“參加日益開展著的民族革命戰爭”⑧《湘贛省店員手藝工人經濟斗爭任務 (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574頁。。在中共看來,無論是店員還是產業工人,都是自身的基礎力量,二者的區分并不影響中共在蘇區的政黨利益,也就沒有必要特意去細化和堅持。
其次,對店員運動的認識及態度,二者有明顯的差異。店員運動的發展促生了各地的店員聯合會或店員工會。組織工會后,即便是形式上,店員與店東亦處于對立地位,“工商界的許多糾紛也即由此而起”。在1926年10月開始的武漢工潮中,數量最多且遷延難決的罷工實際上主要是由店員發起的。這些店員工會是按行業組織的,因此一旦罷工,便波及整個市面,其中小商店受到的沖擊最大。⑨〔蘇〕巴庫林著,鄭厚安等譯:《中國大革命武漢時期見聞錄:1925—1927年中國大革命札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6頁。
勞資糾紛無疑會影響到商業的發展,進而影響到國民黨的店員運動策略。1927年6月15日,國民黨中執會政治委員會第29次會議召開,限制店員運動成了會議的議決內容。會議認為“工會店員同商民協會多少要有一點犧牲的精神,退讓的態度”,“如果每一個店員都要起來打倒他的店東,世界各國也沒有這種辦法”⑩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國國民黨第一、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會議史料》下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50—1251頁。。1927年6月22日,國民黨中執會政治委員會第31次會議召開,個別執委主張取消店員工會,認為“工商間本不會有沖突,最大的原因就是店員工會”,“現在的湖南、湖北小店家,簡直不能做生意,連許克祥也曉得取消店員工會,真是為商民解除痛苦的工作,我們一點是沒有做到”。即便是不同意解散店員工會的執委,也認為需要尋找一個妥善解決的辦法,不能再延宕不決,“須中央對于店員是否工人,店員是否可以組織工會,作一根本之討論”。①《中國國民黨第一、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會議史料》下冊,第1275—1277頁。1927年7月27日,國民黨中執會政治委員會第41次會議議決,“店員總工會著改為店員總會,歸當地黨部商民部指導監督”②《店員總工會改稱店員總會》, 《漢口民國日報》1927年7月28日。,“(店員工會)與商民協會同隸商人部之下,兩方之利益,既易調節,一切糾紛,自可減少”③《中央商人部明定工商標準》,《申報》1927年10月28日。。
與國民黨限制店員運動中的過激行為的做法相反,中共認為國統區的店員還沒有充分解放,“店員的工作日過去一般是沒有限制的,他們每天在店里工作或上班十六至二十二小時。現在的工作日在八至十六小時之間。關于十二小時工作制的協議,沒有得到貫徹”,“(武漢工人)工資提高了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一百五十,平均提高百分之三十。但日用品的價格平均也上漲了百分之三十。所以,提高工資并沒有帶來實際的改善”④《李立三關于武漢工人狀況的報告》 (1927年5月底),《武漢國民政府史料》,第134頁。。與之相應,中共積極推進店員的經濟斗爭,認為“店員的爭斗成為目前很重大的問題,許多人以為欲保證與小資產階級的聯合,須絕對停止爭斗,這句話未免矯枉過正”,并明確反對取消店員工會,強調店員“應當單獨成立工會,然后由這樣工會的聯合(雇工工會也在內)成立地方總工會”⑤《中共蘇區中央局關于工會運動與工作路線的通告(一九三一年三月一日)》,《中共中央關于工人運動文件選編》中冊,第124頁。。
至于蘇區的店員運動,雖存在著“不管老板是否需要,都要禮 (星)拜 (期)六做工拿雙薪來優待本業紅軍家屬的傾向”的過激行為,但“恰恰在這種‘左’傾工團主義的傾向之下,掩蓋著普遍對執行勞動法的消極”,“未實行禮 (星)拜 (期)日休息的規定,也未拿雙薪”,“經濟斗爭的執行速度是遲緩與不夠的”⑥《博生城市工人的勞動合同》,《江西省委通訊》第8期 (1933年6月24日)。。中國店員手藝工人工會湘贛省委員會因而主張“激進改善工人生活”,“打擊在經濟斗爭中認為要求改善生活就是經濟主義的主要右傾機會主義危險”⑦《湘贛省店員手藝工人經濟斗爭任務 (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574頁。。
20世紀20年代,中共未能成功地將整個店員群體納入自己的階級動員范疇之內。上海的共產黨早期組織影響下的《伙友》周刊,大張旗鼓地“同陳某 (陳獨秀)絕交”,中斷了與中共的聯系,政治傾向完全趨于“取消革命,取消階級斗爭”的柔和改良,認為店員“自己也有不好的地方”⑧《祝伙友重出版》,《伙友》第8冊 (1920年12月26日)。。國共合作破裂后,店員大多選擇了實力更為雄厚的國民黨,而不是標榜勞工利益的共產黨,表示要“消除共產黨的傳言”⑨《總政治部在信陽召集民眾代表大會》,《漢口民國日報》1927年5月26日。,“打倒共產黨,擁護省總工會”⑩《武漢店總五分會宣言》,《漢口民國日報》1927年8月13日。。對于清黨分共的汪精衛,“(湖北)全體店員,誓死追隨”?《省店員總會籌委會挽留汪主席電》, 《漢口民國日報》1927年9月29日。。
店員何以會“背離”代言勞工利益的共產黨,選擇不惜壓制店員運動以“偏袒”資方的國民黨?
首先,中共的階級分析模式與多數店員自身的身份認同存在著一定的錯位。按照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模式,店東屬“上層小資產階級”,店員為工人階級,二者在階級斗爭中有著截然不同的角色定位,店員應對“店東小資本家勵行徹底的勞動法,反對者便沒收”?《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第438頁。。但當時多數店員認為自己“是一個商人,是做生意的”?陳回: 《一個書店里的伙友》, 《伙友》第11冊(1921年1月16日)。,事實上他們中的很多人也可以和店主一起參與店鋪的盈利分紅。商人的身份認同“修正了不平等的階級結構”,“地位的平等比收入的平等更加重要”。多數店員認為,他們有能力作為獨立的行動者參與市場交換,即可以和店主毫無差別地具有相同的權利進入勞動力交換和彼此契約。這樣一來,工資差異成了與物質意義相反的象征意義,多數店員可能認為其與經理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不平等是無可非議的。薪金收入“作為與工業地位相聯系的標簽起作用的,而不僅僅是作為純粹經濟分層的工具”。①〔英〕布賴恩·特納編,郭忠華、蔣紅軍譯:《公民身份與社會理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第49頁。這本書中,也有學者認為,公民身份地位的平等的確允許職員正確接受其收入與經理之間的差異,但這并不表明資本主義經濟關系的階級結構已經被弱化。如果工資差異對職員來說象征了一種工業地位而非經濟分層的話,那么,對雇主、經理、持股人以及他們所控制的公司所有者來說,工資差異將繼續發揮經濟分層方面的功能。即使是階級怨恨減少了,階級差異也不會消失。
其次,中共與店員對階級覺悟有著不一樣的理解和期待。中共界定店員的階級標準、發動店員運動,目的在于擴大其階級基礎,而店員自身階級意識彰顯的前提是考慮職業生活的正當性。國共合作破裂后,多數店員沒有選擇“代言”自己的共產黨,而是選擇了實力更為雄厚的國民黨,原因即在于共產黨激進的店員運動政策及力量較為薄弱這一表象影響到了店員職場生活的正當性,店員因而產生了一定的背離情緒。當共產黨舍棄政治色彩鮮明的工會組織,“根據不同層次群眾的覺悟程度、切身要求,組織各種符合社會習慣切合群眾需要,能夠公開活動的帶有文化聯誼、生活互助性質的組織”②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編: 《中國共產黨在上海(1921—1991)》,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86頁。,強調在日常生活中灌輸政治意識形態、通過文化娛樂活動來動員店員時,由于符合了店員職場生活的正當性,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政治活動與日常生活相結合因而成了共產黨的群眾動員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