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軍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輯北京 100080)
作為一種偏向激進甚至極端色彩的思想文化流派和政治社會行為,自中國革命興起伊始,無政府主義就一直受到中國共產黨的極力批判和持續整肅,長期游離于政治社會和思想文化結構的邊緣地帶。新中國成立后,由于逐步趨于嚴重的“左”的思潮及其仰賴的群眾運動模式在相當程度上破壞了正常的國家結構和社會功能,及至“文化大革命”時期,無政府主義思潮泛濫,導致一系列異常嚴重的復雜后果。“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在撥亂反正的推動下,中國政治社會迅即形成批判無政府主義的強大思潮,無政府主義的更多形態和意涵得到更為廣泛的認識與批判,成為撥亂反正時期的重要政治事件。
一
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懷疑一切”“打倒一切”“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破就是立”等極左思潮流布整個國家和社會,在一段時間內還出現了全國性或地方性的打砸搶和武斗浪潮,很多黨政機關一度受到嚴重沖擊甚至被取消公共職能,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遭到踐踏,廢除了許多不能也不該破除的所謂“陳規”,更型塑了自上而下視規則、法律和制度如無物的思維模式,嚴重破壞了正常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生活。這些現象和狀態具有鮮明的無政府主義特征。①當然,“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無政府狀態與純粹的無政府主義理念之間、運動發動者的大肆煽動與反復控制之間以及被發動者的反對權威與盲目順從之間,都存在著尖銳的不可調和的矛盾與對立,構成復雜而奇特的歷史圖景與文化悖論。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為迅速穩定社會局勢,恢復正常的生產和生活秩序,在全國性的揭批“四人幫”的群眾運動中,批判和清算由“四人幫”等極左勢力煽動的無政府主義成為國家和社會面臨的重要任務。政界和思想理論界發表大量批判性著述,全面細致地揭露了“四人幫”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各個領域煽動無政府主義的種種謬論與表現。其中,“四人幫”破壞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廢除工廠企業的規章制度以及軍隊和學校紀律渙散,被認定為“四人幫”所謂“修正主義路線”最明顯的嚴重后果,正如批判者指出的那樣, “四人幫”煽動無政府主義,“首先是為了反對黨的領導,實行以幫代黨”,“也是為了破壞革命秩序,瓦解無產階級專政”, “又是為了破壞革命紀律,破壞革命團結”①石橋:《煽動無政府主義是為了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紅旗》1978年第5期。,“正是在這一系列根本問題上,無政府主義成為馬克思主義的死敵,成為修正主義的幫兇”②南京部隊理論組:《無政府主義和修正主義》,《解放軍報》1978年6月16日。。胡耀邦指出,“四人幫”根本沒有什么明確的信仰和主義,但他們身上確實存在著列寧所說的“失常的知識分子和流氓的心理狀態”,因此“說他們思想中有無政府主義的成分,看來也是可以的”;這幾年,許多地方出現了打砸搶分子,還有一些人在“四人幫”“不為錯誤路線生產”和其他反動口號煽動下,不上班不出勤,“這是一種缺乏組織紀律性的表現”,“還需要我們從思想教育工作,從規章制度等方面繼續努力解決這個問題”③盛平主編:《胡耀邦思想年譜 (1975—1989)》上卷,香港泰德時代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第111頁。。
為進一步厘清“四人幫”無政府主義的基本政治特征,批判者集中論述了蒲魯東和巴枯寧等代表人物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指出這些無政府主義者認為權威是屈辱和奴役的根源,權威原則是“一種罪惡昭彰的對人性的否定”、是“奴隸制、精神墮落、道德墮落的源泉”,將國家政權和政黨視為實施暴政的工具,提出“打倒政黨,打倒政府,要求人和公民的充分自由”的口號,反對一切與權威相關的組織、政治制度和國家,反對任何形式的“統治和服從”,主張個人絕對自由,用個人和集團的自由聯合來替代國家與政府,因此“反對權威”是無政府主義者及其思想學說的核心。批判者以此為例證,指出“四人幫”利用國家政權推行無政府主義,其主要特點也是“反對權威、反對專家、反對規章制度和國家法制”④孫文廣:《關于理論問題給中央信》(1977年11月9日)。,因此中外無政府主義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和統一性。
很多報刊就此重新發表恩格斯《論權威》一文,重溫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無政府主義的強烈批判,著力論證革命權威在從生產斗爭到階級斗爭、從經濟領域到政治領域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強調“服從革命的權威,遵守鐵的革命紀律,無疑是保證革命事業獲得勝利的絕對必需的條件”⑤長自輪工人理論小組:《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文匯報》1977年3月31日。,人類世界從來就沒有絕對自由的社會,即使“到了共產主義,組織社會生產,也必須有紀律和服從”,無政府主義思想“既是空想的,又是反動的,完全違背了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⑥冰巖:《從蒲魯東主義看“四人幫”攻擊革命紀律的反動性》,《解放軍報》1977年3月18日。。批判者還指出,由于歷史慣性以及無政府主義思潮在中國具有一定社會基礎,“‘四人幫’傳播的無政府主義毒菌,在有些人的頭腦里還沒有完全肅清”⑦本報通訊員:《拖拉機失火事故發生之后》,《人民日報》1977年11月23日。,“在一些單位無政府主義現象仍不同程度地存在”⑧上海市出版局批判組:《“四人幫”與無政府主義》,《文匯報》1978年6月26日。。因此,重建紀律和秩序對于國家與社會的權威性,改變“文化大革命”所導致的社會無序和混亂狀態,便成為當時肅清無政府主義流毒的首要而迫切的現實任務。
重塑中共領導核心的權威地位,整頓黨內的無組織無紀律現象,在這一工作格局中無疑具有根本性和全局性,因為“在中國的具體條件下,無政府主義沒有形成獨立的政治派別,它的破壞作用主要是通過對革命隊伍內部的影響表現出來的”⑨宋振庭:《論“四人幫”的出現和滅亡》,《歷史研究》1978年第7期。。批判者集中批判了“踢開黨委鬧革命” “矛頭向上就是大方向正確”等謬論,認為“四人幫”對黨內民主和組織紀律的粗暴踐踏,是引發無政府主義泛濫的根本原因。中共十一大就此要求全黨盡快恢復和發揚民主集中制的優良傳統,堅決反對一切無組織無紀律行為,“由于‘四人幫’干擾破壞而造成的那種否認無產階級黨性和黨的紀律,鬧資產階級派性,搞宗派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等錯誤傾向,必須堅決地加以克服和糾正”①華國鋒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 (1977年8月12日)。。在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的熱潮中,全國興起學習毛澤東在七千人大會上的講話 (這一講話以加強民主集中制為中心內容)的活動。中央工作會議和此后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更進一步強調了民主集中制對于遏制無政府主義的重要作用:“有了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小道消息就少了,無政府主義就比較容易克服。”②《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45頁。顯而易見,這成為消弭無政府主義影響和加強執政黨紀律建設的重要一環。
在此基礎上,曾一度彌漫在企業、軍隊和學校的無政府主義思潮也得到系統的批判和清理。批判者指出,“四人幫”將必要而合理的企業管理規章制度和正常的生產秩序一律污蔑為資本主義的“管、卡、壓”而大肆廢除,使很多企業出現有章不循或無章可循的惡果,其本質就是煽動無政府主義,“而他們煽動無政府主義又是為了亂中奪權,推翻無產階級專政”,“那時他們就是有政府主義了”,因此必須“在企業中更好地肅清無政府主義的流毒”③王澈:《“四人幫”反對“管、卡、壓”就是煽動無政府主義》,《人民日報》1977年2月17日。。他們援引恩格斯“消滅大工業中的權威,就等于消滅工業本身”等著名論點,論證規章制度對于經濟生產和企業管理的重要性與必要性,著力劃清嚴格執行必要的規章制度與所謂“管、卡、壓”的界限,強調“鞍鋼憲法”和“大慶經驗”在企業整頓中的典范性。全國各地企業由此逐步完善企業管理,健全以崗位責任制為中心的規章制度,加強安全檢查和經濟核算,穩定了原本混亂不堪的生產形勢。
針對“四人幫”挑動官兵造反、攻擊軍隊的紀律條令條例是“條條框框”、把嚴守軍隊紀律污蔑為“奴隸主義”等行徑,各地部隊以《解放軍報》為中心輿論陣地,多次開展加強軍隊紀律性的討論和學習“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活動,強調在需要合成軍協同作戰的現代戰爭條件下,必須樹立全局觀念,遵守軍事紀律,“進行現代戰爭,使用現代武器裝備,不是要取消或者削弱權威和紀律,而是要更進一步地加強它”④鄭宣:《遵守紀律在現代戰爭中尤其重要》,《解放軍報》1977年5月16日。。進入1978年后,民主在軍隊紀律建設中的作用受到重視。鄧小平明確指出,現在有的戰士受社會上無政府主義的影響比較大,要強調紀律,更要發揮戰士的積極性⑤《鄧小平年譜 (1975—1997)》上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284頁。。批判者據此指出,我軍的紀律向來以自覺為基礎,要大力恢復和發揚我軍的民主傳統,“只有在充分發揚民主的基礎上加強集中統一,加強組織紀律性,才能真正做到統一認識,統一政策,統一計劃,統一指揮,統一行動”⑥評論員文章:《軍隊非講紀律不可》, 《解放軍報》1978年4月9日。。不久,中央軍委發布《關于加強軍隊組織紀律性的決定》,陸續制訂一系列規章條例,將部隊紀律建設納入制度化軌道。
針對青年學生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度充當先鋒角色,整頓學校秩序成為撥亂反正的重要環節。批判者指出,“四人幫”取消學校的政治思想教育,鼓吹“流氓阿飛英雄” “規章制度無用”,將破壞革命紀律的不良行為定義為“反潮流”,把遵從革命紀律的學生說成是“小綿羊”“奴隸主義”,極大地破壞了學校的正常教學秩序,因此必須盡快建立健全學校的各項規章制度,“首先要建立考勤制度和文化考核制度,同時,要有相應的具體措施”⑦本報通訊員:《上海交通大學召開專題討論會 揭批“四人幫”破壞教育革命的罪行》, 《人民日報》1977年2月17日。。鄧小平也曾就此指出,教育制度中的許多具體問題,比如學制、放假制度、招生制度、跳級留級制度等都要認真研究,該恢復的恢復,能實行便實行⑧《鄧小平年譜 (1975—1997)》上冊,第179頁。。隨著黨的教育方針的逐步明確和教學制度的漸次恢復,學校的正常教學秩序趨于穩定。
與此同時,批判者還揭露林彪、“四人幫”叫囂“砸爛公檢法”,目無憲法、法律和法令,亂捕亂押,刑訊逼供,肆意踐踏社會主義法制。《人民日報》就此刊載董必武在中共八大上的發言指出:“一切輕視法制的思想,實質上就是小資產階級的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反映。”①董必武:《進一步加強國家法制,保障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人民日報》1978年5月15日。因此,“當前嚴重的任務是批判‘四人幫’煽動的無政府主義,蔑視法制的思潮”②《積極開展憲法宣傳加強社會主義法制》,《人民日報》1978年5月3日。,“對他們的流毒和影響,千萬不可估計低了,估計淺了,估計少了,估計小了”③吳大英:《“四人幫”是破壞社會主義法制的罪魁禍首》,《遼寧大學學報》1978年第6期。。這一批判在1978年五屆人大通過新憲法以及隨后的宣傳教育活動中得到強化,厘清了“革命是造反行動,用不著遵守什么法制”“我們是國家的主人,何必受法律的約束?”等荒唐觀念,確認了加快法律體系建設的極端重要性,重新界定了政法機關的工作職權和行為準則。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再次強調,必須加強社會主義法制,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制度和法律具有穩定性、連續性和權威性。這些努力從法制層面暴露了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危害性,很快遏制了極左思潮引致的法律虛無主義傾向。
應當指出,“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最初兩年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將歷史責任完全歸咎于“四人幫”并不十分精準,缺乏充分的事實經驗和嚴謹的邏輯規范的支持,且其主要意圖在于論證“四人幫”的所謂“極右”或“假左真右”的“修正主義路線”。批判者還一度將所有的經濟停滯和社會倒退歸咎于無政府主義,無端夸大了無政府主義的實際效應。這些弊端的出現與“兩個凡是”的消極影響以及當時中共中央暫緩對“文化大革命”作出正式的政治評判和歷史決議,從而導致批判者不能正確地認識和評價“文化大革命”有關。但這一批判使“文化大革命”與無政府主義之間密切的共生關系逐步轉化為撥亂反正時期的政治共識,成為全面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重要論據,推動著極左思潮批判“在許多方面發展成為對當代中國政治文化中的意識形態加以凈化的重要組成部分”④〔美〕威廉·A·約瑟夫著,夏軍等譯:《極左思潮與中國 (1958—1981)》,東南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279頁。。更重要的是,這一批判突出強調了極左勢力對革命紀律和社會秩序的巨大破壞,從而通過上述幾個重要領域紀律觀念及其支撐體制的初步建設,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成功抑制了無政府主義思潮的負面影響,成為“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中共重建社會秩序、重申革命紀律和完善規章制度的突破口,也成為很多領域啟動整頓和重建進程的歷史與邏輯起點⑤當然,在將紀律、秩序和制度視為“權威”化身的同時,對“權威”的極端重視以及類似于“需要最專斷的權威”等話語與觀念的出現,頗有矯枉過正之傾向。從長遠的歷史視閾來看,這一問題具有相當復雜的歷史意蘊。。從此,紀律和秩序觀念的重塑縱貫整個撥亂反正時期。
二
隨著撥亂反正漸次向縱深發展以及對“文化大革命”時期民主缺失的反思,在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前后,人民民主的意義與價值開始得到中國政治社會的重新發現和肯定,那種視民主和自由為異端的思想意識被普遍認為帶有極其濃厚的封建社會主義色彩,“因此,需要興起一個新的啟蒙和思想解放運動,對封建的傳統和意識形態作一次徹底的清算”,尊重和擴大人民的民主權利“是潮流,是人心,是中國革命新時期的一個重要標志”⑥林春、李銀河:《要大大發揚民主和加強法制》,《中國青年》1978年第3期。。
在這種日漸寬松的思想解放環境的促動下,基于當時憲法規定公民“有運用‘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的權利”、“公民權利受到侵害的時候,有權向各級國家機關提出申訴”等條款,自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以來,以青年知識分子為中心的部分社會群體在各地城市中心區域或自發創辦的民間報刊上張貼或發表政論性文章,著力批判和評價“文化大革命”,要求重新評價毛澤東等領導人,同時申訴歷史冤屈,指摘時弊,提出改革建議。這些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當時的思想解放運動,對沖決極左思潮禁錮、加快平反冤假錯案以及活躍國家的民主生活等發揮了積極作用,一度得到黨和國家的肯定與支持。但一部分知識分子很快就超出對“文化大革命”的批判范疇,以更加強烈的態度批判現實政治生活,期冀獲取更多的政治權利,并提出更為激進的改革主張和措施,力圖推動國內現行政治結構和治理原則的改變。同時,全國多地還發生了多種形式的群眾上訪、集會、游行甚至攔阻交通等更為極端的突發事件。
面對這股溢出主流意識形態范疇的思潮,中共黨內對其性質、范圍和政治定位存在多種認識與概括,但大都認為其具有鮮明的無政府主義特征或傾向,并將其視為“四人幫”煽動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延續,“現在北京有個‘西單墻’,就是那些不勞動的人,經常鬧事的人,‘四人幫’思想體系中毒很深的人在那里活動”,“他們搞極端個人主義、無政府主義”①《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233頁。。更有論者將其明確概括為“土生土長的無政府主義”,他們“只要民主,不要集中,搞極端民主”“只要自由,不要紀律,搞絕對自由”“只顧個人利益,不顧集體利益,搞極端個人主義”②顧肇基:《談談無政府主義》,《解放軍報》1979年11月23日。。因而這一社會思潮很快就受到廣泛而猛烈的批判與回擊,“我們要以鮮明的態度批判無政府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而且努力做到逐步根絕這些東西”③鄧小平就修改國慶30周年講話9月10日稿同中央負責人的談話 (1979年9月12日)。。
這一批判是從高度強調保持安定團結的重要性開始的,因為“派性和無政府主義還有很大的破壞性、腐蝕性,這是安定團結的大敵”④程子華:《保障人民行使管理國家權利的重要法律》,《人民日報》1979年7月10日。,“當前無政府主義的危害,集中到一點,就是影響、損害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阻礙、破壞四化建設”⑤華松:《排除無政府主義的干擾》,《紅旗》1980年第2期。。鄧小平多次針對群眾性突發事件指出:“現在中央的路線,就是安定團結,穩定局勢……這是中央的戰略部署,這是大局”,“中國人民現在都喜歡安定團結。我們過去亂得夠厲害了。誰要違背安定團結,群眾是不答應的”。隨著北京街頭大字報內容的激進化,鄧小平愈加將能否保持安定團結提高到衡量四化建設成敗最根本的是非標準的高度,要求全國全黨高度警惕社會中存在的不穩定形勢,要求各級報刊加強“安定團結搞四化”的宣傳,“在一段時間里,報紙重視了對民主的宣傳。要宣傳民主,但不強調紀律不行。現在要宣傳反對無政府主義,反對極端個人主義,反對違法亂紀,要旗幟鮮明地批判‘亂’”。⑥《鄧小平年譜 (1975—1997)》上冊,第435—436、448、572頁。胡喬木則強烈要求“報刊要成為安定團結的思想中心”,要“有系統地、有計劃地、長期地宣傳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安定團結的一些基礎、一些根據”⑦《胡喬木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68、75頁。。全國各地報刊據此發表了大批相關社論、評論員文章、新聞報道和群眾來信等,多角度多層次地論述了安定團結的重要性,中央和地方各級領導人亦利用各種場合和機會高頻度地強調要維護社會的安定團結,形成了強大的社會輿論和氛圍,“保持安定團結”就此成為統貫整個撥亂反正時期最重要的政治主題之一。
為進一步批判這一思潮,鄧小平在1979年初的理論工作務虛會上提出了四項基本原則。他指出,林彪、“四人幫”的流毒特別是派性和無政府主義,同一些懷疑社會主義、無產階級專政、黨的領導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思潮相結合,使現代化建設在剛剛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遇到嚴重障礙,目前必須“著重對從右面來懷疑或反對四項基本原則的思潮進行一些批判”,“在今天的中國,決不應該離開黨的領導而歌頌群眾的自發性。黨的領導當然不會沒有錯誤……但是這決不能成為要求削弱和取消黨的領導的理由”,“離開四項基本原則……就必然會造成極端民主化和無政府主義的嚴重泛濫,造成安定團結政治局面的徹底破壞,造成四個現代化的徹底失敗”⑧《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166、170、176頁。。思想理論戰線迅即圍繞四項基本原則展開深度論證和宣傳。鑒于這一社會思潮的主要參與者是知識青年,思想政治工作被削弱被普遍認為是無政府主義泛起的重要原因,“無政府主義這種東西常常給人一種‘革命’的‘左’傾的印象,因而在一部分人特別是青年人當中,具有一定的誘惑力和欺騙性,當我們的思想教育工作受到嚴重削弱的時候,更是如此”①余立云: 《無政府主義必須批判》, 《人民日報》1979年12月11日。。因此,中共中央在全社會尤其在青年和學生中廣泛推行關于四項基本原則和民主集中制的教育,加強被“文化大革命”削弱的思想政治工作。四項基本原則逐步成為批判這一社會思潮的根本政治原則和理論依據,此后又逐步提升為黨的基本路線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此進程中,以“四大”為主要方式的“大民主”引起中國政治社會的強烈關注和反思。1979年3月,北京市革命委員會發布通告,率先對“大民主”的性質、內容、范圍和方式作出初步規制。鄧小平關于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實際上反映了中共高層對“大民主”的更為明確的否定態度,對“大民主”的批判逐步達成政治共識。思想理論界普遍認為,“大民主”不是真正的人民民主形式,在政治實踐中往往容易脫離民主集中制,引發社會動蕩,妨害安定團結,“實質上就是有領導地煽動起來的無政府主義,同社會主義民主毫無共同之處”②沈欽禮:《談民主的“時機”》, 《人民日報》1980年6月2日。。1980年初,更有論者撰文提出,過去盛極一時的“社會主義大民主”即“四大”實質上是無政府主義和專制主義的混合物,是絲毫沒有民主成分的反民主暴行,鬧無政府主義的人往往打著“要民主、爭自由”的幌子,破壞無產階級紀律。當年9月10日,五屆人大三次會議審議通過常委會提出的關于建議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45條的議案,取消了公民“有運用‘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的權利”的規定,“大民主”由此失去合憲性地位。次年初,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處理非法刊物非法組織和有關問題的指示》,在政策層面進一步否定了“大民主”所仰賴的群眾媒體的存在合法性。可見,對“大民主”的否定極大地削弱了這一社會思潮的思想、組織和方法基礎。
在批判和取消“大民主”的過程中,人們再次意識到“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法律虛無主義與這股社會思潮之間的因果關系,加快法制建設對于克服“大民主”和無政府主義的必要性進一步凸顯。思想理論界普遍重申,任何民主和自由都不是抽象或純粹的,不要任何秩序的民主和自由根本不存在。鄧小平則多次強調,廣泛的民主和健全的法制是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的必要保障,要加快一系列法律的制定和實施,維護法律和規章條例的穩定性、連續性與權威性。中共中央主張在對極少數人進行勸說、解釋和教育后,他們仍然堅持不合理要求,蓄意鬧事,破壞社會安定,“對這種人的不法行為,必須給以法律的制裁。這不但是保障社會安定和現代化建設的需要,也是保障廣大群眾切身利益的需要”③葉劍英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 (1979年9月30日)。。國家法律機關以整頓城市治安秩序為契機,逮捕并公開審理了若干代表性人物,認為這是他們“長期堅持無政府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惡性發展的必然結果”④新華社記者: 《對反革命分子就是要堅決懲辦!》,《文匯報》1979年11月7日。,在國內外產生了強烈反響。同時,思想理論界批評了當時有些人認為這股社會思潮的泛起是“發揚民主弄出來的”觀點,指出“借民主之名而行無政府主義、極端個人主義之實”是對民主的嚴重曲解和粗暴踐踏,“民主制越健全,無政府主義越沒有立足之地”⑤評論員文章:《堅定不移地沿著黨的正確路線前進》,《理論與實踐》1980年第7期。,闡述了民主的目的和性質、民主的內容和形式、民主和專政、民主和集中、民主和法制、民主和紀律、民主和權威 (黨的領導)、權利和義務等一系列根本問題,社會主義民主理論得到進一步完善。
從長遠的歷史視野來看,這股社會思潮反映了一部分社會力量在批判極左思潮的文化背景下,試圖突破傳統國家框架以尋求政治轉型和自我發展途徑的意圖,也從一種特殊層面推動中共中央加快了全面否定“文化大革命”并對其作出正式歷史決議的步伐,但這一思潮在一定程度上無視個體性與群體性、自由原則和平等理想之間的內在矛盾,否定了現實世界關系對精神自由原則的規制性,的確很容易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困境,即“只強調烏托邦和革命的價值,便不再可能注意歷史和制度領域內的進化趨勢”①〔德〕卡爾·曼海姆著,黎鳴、李書崇譯:《意識形態與烏托邦》,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02頁。。這不僅違逆了中國革命意識形態的根本理念,而且當這種社會思潮在一些局部地區轉化為意在突破現行政治體制的實際行動時,更加觸動了政治社會和思想文化結構的敏感地帶,也多少背離了“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渴望政治穩定和重建社會秩序的主流民意。因此,這一思潮極大地刺激了黨和國家捍衛社會穩定的決心,激發了中共試圖在實現政治變革和社會穩定之間尋求一種新的平衡的可能性,漸進式改革的戰略思想逐步萌生。通過對這股社會思潮的批判與整飭,黨和國家在恢復由“文化大革命”引致的政治失序的同時,進一步加強對社會的管控力度,強化其保障社會穩定的公共職能,但這種關系的重塑顯然已不同于傳統國家對社會力量的全能主義控制。就此而言,從1978年底1979年初開始的對這一社會思潮的批判,促使中共自“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第一次重新思考和界定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這樣的深刻問題,成為影響撥亂反正時期政治局勢和社會格局演化的重要變量,也成為新的主流意識形態重塑進程的邏輯起點,有力地影響著很多共產黨人的思想觀念和此后多年內中國政治文化中流行的價值準則,并且直接攸關當時中國政治政策和未來發展方向的選擇與確定。
三
正如前文所述,“文化大革命”結束伊始,中共中央就著手扭轉黨內的無組織無紀律狀態。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隨著現代化建設漸次成為國家和社會共識,黨的執政能力的提升愈益成為關鍵乃至核心問題。而此時黨紀黨風雖有顯著好轉,但黨的各級組織和政府機關依然受到派性思想的困擾,違反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對中央和上級的指示精神陽奉陰違以及隨心所欲、自行立“法”的“土政策”之風廣為彌漫,黨的觀念淡薄、黨性不純、組織渙散、紀律松弛等現象異常嚴重,黨政機關缺乏明確而嚴格的責任制。出現在黨內的這些不健康情形一度被總結為“亂 (思想混亂)、松 (管理放松)、散 (組織紀律渙散)”,甚至有論者認為黨內那種各自為政、目無國家大法和全民意志的行為“是封建割據的殘余,是無政府主義”②官偉勛:《誰大?》, 《人民日報》1979年12月22日。需要指出的是,當時政界和理論界對黨內無政府現象的性質判定還有諸如“無組織無紀律”“資產階級自由化”“極端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等多種并不十分嚴格準確的說法,但這些政治定位經常與“無政府主義”或“無政府狀態”聯系在一起,在很多情況下也與“無政府主義”具有某種同義性。而嚴格說來,無政府主義從來就沒有在黨內形成一種有組織有系統的政治思潮,故本文僅以“無政府現象”概括黨內出現的具有某些無政府特征的政治現象。。
而在界定和處理被視為具有無政府主義傾向的社會思潮的過程中,黨內一度出現意見分歧,從而進一步加重了中共中央對黨內無組織無紀律狀況的判斷。當時普遍認為,新泛起的社會思潮在黨內具有一定的市場和影響力,其產生與一些黨員領導干部主動放棄黨的領導和教育管理以及放松法紀有關,“因此,要克服下面的無政府主義,必須克服領導上的無政府主義”③華松:《排除無政府主義的干擾》,《紅旗》1980年第2期。。有批判者概括指出,黨內無政府現象的特點“和列寧當年所揭露的在組織問題上的機會主義觀點,頗有相似之處”,“這些觀點是:黨不應該成為有組織的整體;黨內應容許自由的團體的存在,個人可以自行其是;要求黨員服從黨的決議是一種‘形式主義的官僚主義’;少數服從多數是‘硬性壓制’黨員意志;全體黨員服從黨的紀律是在黨內建立‘農奴制度’;黨內不要集中而要無政府主義的‘自治制’;個人和各個黨組織有權不執行黨的決議,等等”④特約評論員文章:《堅持黨的領導 改善黨的領導》,《人民日報》1980年5月6日。。
針對這種嚴峻的政治情勢,黨內的政治危機感日益強烈,主張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狀況的呼聲漸起,“要反對無政府主義,也要反對‘無主義的政府’”⑤《王任重文集》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頁。。從1979年開始,成立不久的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多次召開全體會議,研究維護黨規黨法和改善黨風的問題,著手擬訂《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 (草案)》,以此規范黨內政治生活,并確定黨的紀律檢查工作的重點任務之一就是著重檢查頑固搞派性和無政府主義以及對黨的路線、方針、政策陽奉陰違的兩面派行為。次年2月,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通過《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以下簡稱《準則》)和《中國共產黨章程》修改案等文件,奠定了消除黨內無政府現象的政治原則和組織基礎。
在此前后,圍繞《準則》的討論和學習,黨內和思想理論界將民主集中制原則視為重塑黨內政治關系和遏制黨內無政府現象的根本途徑,進一步加強了對民主集中制的政治宣傳。針對黨內存在的無政府現象,批判者普遍認為,任何政黨都不是黨員的簡單相加或隨意聚合,而是按照一定原則和秩序組織起來的有機體,“無產階級政黨的組織原則和秩序,就是民主集中制”,它正確地解決了黨的組織和黨員、上級組織和下級組織、中央組織和地方組織之間的關系,堅持民主集中制才能體現黨的無產階級先鋒隊性質、保證黨的團結統一。民主集中制包括民主制和集中制兩個方面,民主是集中的基礎和前提,集中是民主的指導和歸宿,“從某種意義上說,共產黨不但要民主,尤其要集中……片面強調民主,否定集中,必然導致分散主義、極端民主化和無政府狀態,削弱或破壞黨的領導”。①《黨的基本知識》,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5—51頁。由此邏輯出發,以“四大服從”為核心內容的“高度集中”思想逐步形成,“所謂高度的集中,主要是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個人服從組織,全黨服從中央。決不允許在行動上搞自由主義,搞無政府主義”②鄭仲兵主編:《胡耀邦年譜資料長編》上冊,香港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403頁。,“在這里,服從就是集中,沒有服從也就沒有什么集中”③何匡:《也談民主集中制》,《讀書》1980年第5期。。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根據“文化大革命”的教訓和黨的現狀,在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明確提出,要“把我們黨建設成為具有健全的民主集中制的黨”,要“在高度民主的基礎上實行高度的集中”④《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下冊,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89、790頁。。1982年中共十二大將此原則載入黨章:“黨是根據自己的綱領和章程,按照民主集中制組織起來的統一整體。它在高度民主的基礎上實行高度的集中。”⑤《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冊,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3頁。可見,就無政府主義所特有的無組織性特征而言,以“高度集中”原則收縮和控制黨內的各種離心傾向,成為消除黨內無政府現象的根本理論和制度設計。
與此同時,黨內派性思想和活動也得到進一步批判。《準則》從“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進分子所組成的統一的戰斗的集體”這一基本認識出發,認為“一部分黨員如果背著黨有組織地進行與黨的路線、決議相背離的活動,就是派性活動”,目前黨內雖然已不存在公開的派別集團,但在一些地區、部門和單位,“明無山頭暗有礁”,而派性同無產階級黨性根本不相容,是滋生黨內無政府現象的重要原因, “搞小派別,結幫營私,是剝削階級極端個人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表現,是封建階級和小生產者的行幫思想在黨內的反映”⑥《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冊,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91頁。,要求全黨堅決反對在黨內組織秘密集團以及部分黨員背著黨有組織地進行與黨的路線和決議相背離的派性活動,對堅持派性屢教不改的人要給予嚴肅的紀律處分。批判者據此總結了派性的重要表現和嚴重危害,指出那些派性嚴重的人口頭上也講黨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但這只是一種幌子,他們想的爭的完全是個人和少數人的私利。這就是派性的實質和最根本的特征”,并將反對派性提升到非常重要的政治全局高度,“用黨性還是用派性來處理黨內關系,是一個建設什么性質的黨的重大問題”⑦《準則》學習輔導材料編寫組: 《堅持黨性 根絕派性》,《解放軍報》1980年6月19日。。中共十二大黨章更把“維護黨的團結統一,堅決反對派性,反對一切派別組織和小集團活動,反對陽奉陰違的兩面派行動和一切陰謀詭計”規定為黨員必須履行的義務之一。對派性的批判實際上著力消除當時黨內無政府現象所依恃的組織行為特征,使批判更加有的放矢。
為消除派性活動,加強黨的政治和組織紀律的重要性得以凸顯,其中要求全體黨員在堅持和貫徹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和決議方面同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逐步成為匡正黨內無政府亂象的核心舉措。1980年初,鄧小平在批判社會思潮嚴重沖擊黨內紀律時,就要求必須嚴格維護黨的紀律,“最重要的就是全黨服從中央”,“中央決定了的東西,黨的組織決定了的東西,在沒有改變以前,必須服從”,“如果人人自行其是,不在行動上執行中央的方針政策和決定,黨就要渙散,就不可能統一,不可能有戰斗力。因此,必須堅決肅清由‘四人幫’帶到黨內來的無政府主義思潮以及在黨內新出現的形形色色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思潮”①《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271、272頁。。《準則》據此特別強調要維護中央權威,必須反對和防止分散主義,不允許任何部門、任何下級組織和黨員“對黨的決定采取各行其是、各自為政的態度”,要嚴肅宣傳紀律,對重大政治性理論和政策問題可以在“黨內適當場合”進行討論,但“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在報刊上進行討論,應由中央決定”。
同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政治紀律隨著時局和態勢變化得到不斷加強。針對1980年波蘭發生的團結工會事件和在某些地方人大代表選舉中出現的無組織行為,以及震驚全國的“渤海事件”所表現的嚴重違反紀律等諸多復雜情況,鄧小平在1980年底召開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指出,各級組織、每個黨員都要按照黨章規定,一切行動服從上級組織的決定,尤其是必須同黨中央保持政治上的一致,“這一點在現在特別重要。誰要違反這一點,誰就要受到黨的紀律的處分”,“在黨內、軍內和政府系統,要堅決反對一切不遵守黨紀、軍紀、政紀的現象”②《鄧小平文選》第2卷,第366、360頁。。1981年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處理非法刊物非法組織和有關問題的指示》以更加嚴厲的態度指出:“堅決反對黨中央的路線、方針、政策,經過說服教育仍然頑固不改的,黨員應讓其退黨,團員應讓其退團。”③《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下冊,第660頁。《苦戀》事件發生后,一些政治批判者將《苦戀》認定為宣揚“無政府主義、極端個人主義、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及錯誤思想”的“大毒草”,主張借此加強多年來黨在思想理論戰線的軟弱渙散狀態。
在此前后,理論界通過重新回顧和解讀毛澤東《反對自由主義》 《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等經典著作,著重凸顯了高舉“共產主義”旗幟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克服自由主義的根本辦法,還是要提高共產主義思想覺悟,克服形形色色的個人主義”④岳平:《重新學習〈反對自由主義〉》,《人民日報》1982年8月17日。。更有批判者指出,“無政府主義、極端個人主義在一些人身上還成為理所當然的東西,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黨的共產主義和工人階級先鋒隊性質必然要求共產黨員保持共產主義純潔性,“黨員、特別是黨的干部,要以共產主義精神來進行工作,要用共產主義思想和道德來規范自己的言論和行動”,“每個共產黨員,都要正確處理紀律性和創造性的關系。從共產主義思想體系來觀察,它們可以一致,也應該一致”⑤《鄧力群文集》第2卷,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年,第9、5、7頁。。以共產主義理想來規范黨員處理個人與組織的關系,意在突破或超越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和政治制度對黨員政治修為的現實規制性,以超越性的政治思想和道德水準加強黨的紀律與作風建設,這為增強對黨內無政府現象的批判提供了又一種政治思想資源。
中共批判和消除黨內無政府現象的努力,迅速強化了黨在整個國家和社會中的地位與作用,列寧主義的準則和紀律重新得到較為穩固的確立,各級黨組織和黨員對中央決策各行其是、陽奉陰違甚至公開抵制以及各種無組織無紀律的思想觀念和行為等受到明顯制約。黨內無政府現象與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的一段時間相比,已呈明顯收斂趨向,有效地重塑了黨內的政治關系,成為這一時期黨的建設和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的重要內容,在黨建理論和實踐與黨內制度重構等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在批判和消除黨內無政府現象的理論構建與宣傳過程中,極力突出了共產黨 (員)所具有的先進性這一“應然”性質,并與中國革命傳統的思想文化遺產加以整合,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執政黨在人民群眾中的形象,為中共十二大以后展開的全面現代化建設提供了領導核心和組織保障。
對黨內無政府現象的批判以及由此加強的黨內紀律建設,進而輻射和影響到整個國家和社會的紀律與秩序觀念的重塑進程。在撥亂反正時期的最后一段時間里,遵守紀律被納入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理論范疇,成為國家新意識形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人,是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對我們每個人的基本要求。其中理想是核心,紀律則是樹立遠大理想、培養高尚道德、掌握現代科學文化的重要保證”①《大家都要守紀律》,《解放軍報》1982年7月6日。。這表明撥亂反正時期的無政府主義批判,從重建紀律和秩序開始,到再次強調紀律和秩序而初步結束,形成了完整的歷史邏輯鏈條。
四
在撥亂反正的歷史轉折時期,出于清算極左錯誤、維護社會穩定和統一全黨等嚴峻而迫切的現實需要,更因“無政府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是民族的大敵”②《胡喬木書信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14頁。,中共對各種無政府主義形態均抱持相當嚴苛的政治批判態度,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幾乎波及并滲透至所有領域,“無政府主義”一詞所指涉的內容達到異常泛化的地步,諸如計劃生育中的超生多生、工人無正常理由請假、任意提高商品價格、重復生產以致產品積壓、商品的長途販運、多發濫發獎金等現象一概被認定為“無政府主義”。更為嚴重的是,一些單位和個人甚至以反“無政府主義”之名,行打擊報復之實,如有的單位領導消極對待人才調整工作,將積極響應黨的號召、迫切要求歸隊的科技人員指責為“鬧無政府主義”;個別單位將科研人員外出參加學術會議的活動定性為“無政府主義”,拒絕報銷旅費;一些干部將群眾批評基層組織定期選舉由上級指定的情況亦視之為“無政府主義”;等等。“無政府主義”一時成為當時中國政治社會中最為臭名昭著的詞匯和概念之一。
但應當指出的是,此時的無政府主義批判均不是嚴格的本原意義上的實質性批判,因為所批判的無政府主義思潮或現象均未提出否定或反對國家、政府和政黨存在的任何主張或理據,它只是對國家制度和政治社會關系狀況的一種較為極端的感受、體認和評判,并且常常與其他類似思想糾結、融合在一起,更何況當代中國并不存在鮮明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學說體系或獨立的政治派別。因此,無政府主義批判所呈現的泛化傾向,表明中國政治生活中存在一種獨特的思維模式和行為趨向,亦即很少嚴格注重和考察一種理論概念本身的范疇與邊界,并對其進行追根溯源式的本體論探究和思考,而往往傾向于放大、模糊甚至扭曲原有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撥亂反正時期的政治批判者顯然已超越了無政府主義概念的初始意義,當時就有人認為無政府主義思潮是伴隨歷史發展和形勢變化而不斷變化的,“特別是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它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特殊表現形式和特殊的保護色。不看到這一點,就會對無政府主義思潮熟視無睹,見怪不怪”,“我們今天使用的無政府主義的概念,有時并不完全符合于它的原始意義,這也是允許的”,“如果嚴格……按照那種原始的、凝固化了的無政府主義的概念去識別今天的無政府主義思潮,那就很可能對不上號,找不到什么無政府主義”③顧肇基:《怎樣理解批判無政府主義的科學性——同馬笳同志商榷》,《人民日報》1982年5月3日。該文寫于1980年初,是為了回應馬笳《批判無政府主義要講究科學性》(《人民日報》1980年1月31日)一文而寫的,《人民日報》當時未予刊發。。這表明,撥亂反正時期的“無政府主義”具有一定程度的被定義性,對其的批判仍然帶有傳統政治意識形態批判的泛化性和工具性特征。
面對無政府主義批判存在的問題,黨內一部分政治力量主張吸取歷史教訓,在堅持擴大民主和重在思想教育的框架內解決無政府主義問題。針對將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犯過錯誤的青少年一概稱為“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極端言論,由中組部編印的《組工通訊》刊文指出,必須對“角” “刺”作具體分析,要看它是用來同誰斗、斗什么、為什么而斗,對青年人的“角”“刺”不能求全責備①《組工通訊 (1978.6—1979.12)》,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9—31頁。。早在批判被視為具有無政府主義傾向的社會思潮伊始,胡耀邦就堅持不同意有人關于“形勢比1957年資產階級右派猖狂進攻時還嚴重”的估計,認為這只是當前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一股支流,并且“主要是在知識青年里面表現出來”,要對他們“抓緊教育,同他們說理,幫助他們認識自己的思想本質”②鄭仲兵主編:《胡耀邦年譜資料長編》上冊,第357頁。;華國鋒則明確指出,堅定不移地健全黨和國家的民主生活是我們考慮問題的前提,“現在我們要避免出現一九五七年那種反復,千萬要防止‘翻燒餅’。當發揚民主時,號召大家鳴放,出了問題,接著又來個反無政府主義”③轉引自盛平主編:《胡耀邦思想年譜 (1975—1989)》上卷,第282頁。;鄧小平主張要以鮮明的態度批判無政府主義,但也多次指出,“其中有很多人是不懂事,不懂歷史,沒有生活經驗”,對他們要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④鄧小平就關于起草國慶30周年講話稿的談話 (1979年9月4日)。。在批判黨內的無政府現象特別是自由化傾向時,胡耀邦多次強調現實情況多種多樣,要分清事實、分類處理,避免簡單粗暴,“我歷來主張,不要把話講滿了,抓住精神實質,把話講得柔和一點,不要那么生硬……批評的時候要大喝一聲,批評中間要留有余地,批評以后熱情對待”⑤鄭仲兵主編:《胡耀邦年譜資料長編》上冊,第615頁。。應當說,這些思想洞見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以往傳統思想政治工作“非黑即白” “非敵即友”的二元對立思維,推動一些理論工作者認識到思想領域多樣化形態的客觀存在,主張思想政治工作要實現科學化和民主化。
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輿論環境下,理論學術界從若干方面初步實現了客觀全面地認識、理解和評價無政府主義及相關問題,有效地阻抑了無政府主義批判的泛化傾向,并呈現一種理性化的思考與分析取向。事實上,伴隨著對無政府主義的政治批判,對中外無政府主義的歷史研究和理論探討隨即成為學術界關注的重點論題,在相關史料的搜集與積累以及學術研究的水平與層次等方面均可圈可點。通過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內部和中國近現代以來的無政府主義思潮發展脈絡的敘述以及若干代表性歷史人物的無政府主義思想研究,研究者初步構建出中外無政府主義思潮的歷史與思想譜系。在當時“回到馬克思去”思潮的影響下,研究者運用馬克思主義分析無政府主義的階級實質、觀點主張和政治危害,闡明反對無政府主義對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中國革命的極端重要性,成為當時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領域的一大顯學課題。在此期間,由于受到撥亂反正時期“重評史學”的影響,一批研究者力主客觀公允地研究歷史上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及其代表人物:“無政府主義所造成的惡果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對于一種思潮、一種主義,只對它所造成的惡果痛罵一頓,是既不能說明它,更不能戰勝它的。只有深入地了解它,正確地說明它,才能夠提高人們的警覺,才能夠戰勝它。”⑥曹宗安:《無政府主義縱橫談》,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前言”第1頁。
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無政府主義史研究方面,有學者指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無政府主義者的態度從來就是具體分析、褒貶得當,而非一概否定,無政府主義固然是馬克思主義的真正敵人,“但是這不等于要把每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都當作敵人看待,都一概打倒”⑦高放:《論普列漢諾夫功大于過——兼論歷史人物評價問題》,《教學與研究》1979年第6期。,“大多數受這一思潮影響的人,屬于愿意革命而不知如何革命者”⑧徐鴻武、李敬德: 《恩格斯反對無政府主義的斗爭——紀念恩格斯誕辰一百六十周年》, 《江淮論壇》1980年第6期。。研究者由此主張要劃分無政府主義發展的歷史階段性,充分肯定馬克思主義產生前無政府主義的積極意義,認為早期無政府主義者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某些不合理現象,在反對經濟剝削、反抗政治壓迫、鼓動工人運動等方面發揮了重要歷史作用,不容否定或輕視①馬嘯原:《關于無政府主義的幾個問題》,《思想戰線》1982年第6期。;對蒲魯東、巴枯寧等歷史人物的評價,也應摒棄“壞者一切皆壞”的輕率態度,肯定他們在宣揚無政府主義的同時所做的一些革命工作。更有學者嚴肅批評了當時學界在批判無政府主義時的一些不健康情況,如“沒有把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前后歐洲無政府主義者的觀點和當前我國無政府思潮的某些表現或個別人的言論,加以區別;特別是把社會上某些人的錯誤言論不恰當地歸結為無政府主義的觀點”,“為了批判當前社會上極少數人中間存在著的無政府思潮,對歷史上作為一種政治思想的無政府主義不加分析,一概斥之為反動思潮”等,并主張要理順學術和政治的關系,提倡對無政府主義做更全面、更深刻的創造性研究②陳漢楚:《無政府主義淺議》,《讀書》1980年第6期。。
受到國際無政府主義史研究“二分法”的啟發,學界在研究中國近現代無政府主義思潮史方面,也普遍將其劃分為前后兩個不同時代,充分肯定無政府主義在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前所發揮的積極作用,亦即無政府主義強烈反抗清政府、反對封建專制主義、鼓動革命黨人從事暗殺活動以及參與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中國封建主義的覆亡。同時,研究者還主張要研析無政府主義信仰者這一群體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要從他們信仰無政府主義的動機、立場、效果和最終歸宿等方面加以不同的歷史評判,大致可區分為兩類:一種是諸如吳稚暉和劉師培等有政治野心的反動政客與投機分子,另一種是蔡元培和施洋等一批滿懷反帝反封建真誠愿望的仁人志士與青年學生。但也有學者認為,即便像劉師培等人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也并非一無是處,他們號召工農打破既有的政治權威和經濟秩序,號召“沒豪富之土地為國民所共有”,宣揚了初步的民權意識,理應屬于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斗爭的一部分③吳雁南:《劉師培的無政府主義》,《貴州社會科學》1981年第5期。。總之,研究者大都認為,批判無政府主義具有非常重要的必要性, “但是,在進行這一批判時,沒有必要否認它在歷史上起過任何一點積極作用。應該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對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影響,進行具體的、歷史的、階級的分析”④李華興:《民主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復合體——蔡元培政治思想初探》,《復旦學報》1980年第4期。。
在此基礎上,學界進一步探討了中國共產主義革命進程中的無政府主義問題。研究者普遍認為,無政府主義對馬克思主義并沒有采取完全敵對的態度,反而在傳播馬克思主義、創辦早期共產主義組織和刊物以及推動工人運動等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歷史作用。很多研究著述還論述了五四時期社會思潮的駁雜性和多元性,社會主義思潮往往涵括著各種類型的無政府主義,“在這種情況下,當時進步知識分子受這樣那樣思想的影響,在宣傳馬克思主義中,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錯誤,是不難理解的”⑤丁守和:《論“五四”時期的社會思潮》,《哲學研究》1979年第5期。,客觀地展現了李大釗、周恩來、毛澤東、惲代英等無產階級革命家在認識和接受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與無政府主義之間的千絲萬縷的歷史聯系,實事求是地承認無政府主義對他們早期思想發展和革命實踐的深刻影響。這種學術努力重新書寫了中國革命史中某些長期被遺忘的政治特征,部分青年知識分子就此指出:“通向真理的道路永遠是崎嶇不平的,不少老一輩革命家在信仰馬克思主義之前曾經追隨過無政府主義以及其他反動思想流派,今天的青年人為什么就不許犯錯誤了呢?”⑥鄭明:《誰是害群之馬?》(1979年6月17日)。顯然,這樣的思想認識從一種更為深遠的歷史視角,呼吁理性、平和地定位和解決現實政治生活中的無政府主義問題。
這一理性化認識和傾向還通過學界對巴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及其早期文學作品的重新評價,得到進一步加強以及更為鮮明的顯現。研究者一致批判了自1957年以來尤其“文化大革命”時期將巴金誣指為“無產階級專政的死敵”、其文學作品“狂熱鼓吹無政府主義思想”的極左研究傾向,主張應在學術范疇內重評巴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及其早年創作的積極作用。有學者明確指出,巴金基于民主主義的革命要求,接受了無政府主義的某些影響而非無政府主義的全部思想體系,其早期文學作品的思想傾向表現為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精神,“革命民主主義思想就象一條鮮明的紅線,貫串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從他對馬列主義、共產黨、民主革命任務的鮮明態度來看……足以證明巴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而是革命民主主義者”①李多文:《試談巴金的世界觀與早期創作》,《文學評論》1979年第2期。。這種觀點力圖重新確定巴金在無產階級文學史上應有的地位,實現巴金研究的撥亂反正,但頗有矯枉過正之感,故一度引起學界的熱烈討論。多數研究者更傾向于認為無政府主義思想在巴金的早期思想體系中的確占有主導性地位,但這種思想并不與馬克思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為敵,而主要在反封建反專制的特定層面上實現了文學作品的精神升華,因此“對巴金早期世界觀中那真正是屬于無政府主義的部分,也應該給予具體分析和實事求是的評價”②曼生:《論巴金早期的世界觀》,《文學評論》1981年第3期。。由此可見,當時知識分子對巴金無政府主義思想的重新評價已初步脫逸極左思潮的束縛,表現了一種相對寬容、寬松的文化態度。
綜上所述,思想理論界就中外無政府主義的發展史及其若干理論問題展開的研究和探討,開辟了一條并不完全等同于否定式政治批判的文化批判路徑,使撥亂反正時期的無政府主義批判不僅呈現較有深度的思想理論性,有效地阻遏了這一批判的政治化色彩,同時更以冷靜、客觀的歷史評判制約了無政府主義批判的極端化傾向。這典型地展現了作為具有歷史過渡性質的撥亂反正時期所特有的時代氣息和文化特質。當然,囿于歷史和時代的局限性,學界對中外無政府主義思潮的重新審視和評價,還存在很多不足甚至不科學之處,但在事實上呼應了黨內一部分政治力量采取教育和爭取為主要手段解決無政府主義問題的主張,并為之提供了有效的歷史資源和文化支持。
五
綜觀撥亂反正時期對無政府主義的較為系統深入的批判,其歷史內容豐富、多變、繁復甚至蕪雜,除對無政府主義較為寬和的文化批判和學術反思外,大致經歷了對“四人幫”無政府主義的批判到對被視為具有無政府主義傾向的社會思潮的批判再到對黨內無政府現象的批判的歷史轉換。但這種變化并非簡單的線性遞進過程,因為各項內容均貫穿著整個撥亂反正時期,彼此之間呈現互相影響、互相滲透、互相規約的交疊演化圖景,抑或呈現多條思想脈絡并進且在不同時間段實現重點轉換的演進理路。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不是獨立進行的,顯然也不是完全精細化的,它既與當時整個國家和社會全面否定“文化大革命”并清除其多方面的復雜歷史影響密切相關,也常常與黨和國家新政策的制訂、主流意識形態的更新以及國家和社會的綜合治理等更為宏闊的歷史內容緊密聯系在一起。批判無政府主義的不同維度和多種面相,鮮明地體現了中國政治社會在重建進程中著力關注的熱點問題和重點方向,在一定層面上推動了黨和國家工作重點的轉移,鮮明地彰顯了撥亂反正時期特有的時代訴求、話語文化和歷史質素,是整個撥亂反正時期的重要縮影。
經過幾年的政治批判和文化反思,無政府主義思潮和現象受到有效遏制和治理。在此期間,國家政權機構和社會管理體制從組織與法律等多種層面得到全面加強,強力制約著各種無政府現象的泛起,“無政府主義”議題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的關注度呈現逐步下降的趨勢。1982年憲法修訂和中共十二大召開,標志著撥亂反正時期的無政府主義批判基本趨于結束。客觀地說,撥亂反正時期各種無政府主義思潮或現象的浮現,均在不同維度上凸顯了中國革命傳統、現存秩序和現代化規劃中的某些缺陷與危機,這在歷史轉型期尤為突出,因為“無政府主義是現代歷史處于轉折關頭時反復出現的現象”,“社會越來越復雜使得無政府主義更多而不是更少地與現代生活相關聯”③〔美〕珀林編,吳繼淦等譯: 《當代無政府主義》,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23、51頁。。因此,透過無政府主義思潮的興起與疲弊以及對之的批判性回應,國家權力的政治作為和社會結構的健康狀況將得到特定的歷史評判與現實估量,而從更長遠的歷史視閾來看,“無政府主義研究不僅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批判具有根本意義的權力和社會的視角,而且也可以使我們時時想起文化和社會建設的各種可能性,目前這一點可能比過去的任何時期都更急迫”①〔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孫宜學譯:《中國革命中的無政府主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中文版序”頁。。
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強烈昭顯了在國家變革和社會發展的進程中如何處理權威與自由之關系這一關鍵性問題,因為一切無政府主義都具有把政治權威與意志自由對立起來的根本特征。如果我們試圖消除或削弱無政府主義的不良影響,那么就必須重新檢審和嚴格區劃權威與自由、國家主權與自然權利、國家目的與個人追求、普遍意志與少數人權利等概念,在此基礎上重塑政治權威與個人自由之間的合理分界點,使強制服從權威與自愿服從權威形成同等重要的地位,并在復雜的政治實踐中加以不斷修補與改革,“我們尋求的用以對抗無政府傾向的‘權威’準則,就是健全的判斷力、思想、理智之光”②〔英〕馬修·阿諾德著,韓敏中譯:《文化與無政府狀態》,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第51頁。。因此,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為推進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直至建設更理想的政治文明形態,提供了重要的歷史啟示。個人和社會應享有多大半徑的自由與國家和政府應擁有多大幅度的權力,注定將成為相當長歷史時期內拷問中國人民的政治智慧和文化良知的艱巨課題,畢竟“自由與權威之間的斗爭,遠在我們所最早熟知的部分歷史中……就是最為顯著的特色”, “要找出這個限度并維持它不遭侵蝕,這對于獲致人類事務的良好情況……是必不可少的”③〔英〕約翰·密爾著,許寶骙譯:《論自由》,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1、5頁。。準此而論,撥亂反正時期的無政府主義批判構成新時期以來當代中國政治變遷的重要思想資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