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利兵
(本文作者 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副教授 太原 030006)
長期以來,中國社會史研究的重心在古代史和近代史,對現當代史著力不夠。自20世紀80年代初社會史復興至今,這一研究狀況尚未有太大改觀,大多數有關當代史的論著主要集中在政治史架構下的黨史、革命史和國史領域。正是出于對此歷史研究現狀的反思和總結,不斷有學者呼吁將社會史研究引向當代史①在具體方法論層面的學術成果可參見張靜如:《以社會史深化黨史研究》(《歷史研究》1991年第1期),田居儉:《黨史研究者要關注社會史研究》(《北京黨史研究》1997年第2期)、《把當代社會史提上研究日程》(《當代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3期),行龍:《“自下而上”:當代中國農村社會研究的社會史視角》(《當代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4期)、《中國社會史研究向何處去》(《清華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李金錚:《向“新革命史”轉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與突破》(《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李文:《國史中的社會史:內容和框架結構》(《中國地方志》2011年第1期),姚力:《中國當代社會史研究的學術視野與問題意識》(《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1期),朱漢國:《中國當代社會史研究之我見》(《史學集刊》2012年第5期)等。。總體來看,研究者既有從宏觀角度強調社會史路徑對當代史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問題,也有從具體的理論和方法層面對當代史研究中的缺陷與不足提出反思,從而將社會史的引入作為當代史學科體系建立和研究走向深入的新途徑。與此同時,近年來,有關當代史的研究也取得了諸多新成績,尤其是凸顯新資料、新問題、新視角、新方法的社會史研究讓人耳目一新①從學術意義而言,當代史是與古代史、近代史相并列的一個學科分類概念,這三者前后關聯,依次演進,共同構成整個中國歷史的大脈絡。當代史在研究對象、理論方法、歷史書寫等方面并不完全等同于1949年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將當代社會史看做當代史的一個分支體系可以更加全面系統反映歷史演進的多元性、豐富性和社會性。。及時對其展開討論和交流,有助于推進當代社會史這一新興學科的發展和完善。為此,筆者試圖從資料、視角和寫法等三方面對中國當代社會史研究現狀及其未來的可能走向作一些探討與思考。
眾所周知,歷史研究貴在資料的占有,尤其是第一手的原始資料。有了豐富、翔實、系統的史料,才可能開展相應的研究。凡是真正有學術影響、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歷史研究成果,最重要的恐怕還是研究者對史料的掌握與解讀。檢視中國社會史研究30年的發展軌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就是將歷史文獻與田野調查相結合,不僅大大加強了社會史研究資料的發掘和利用,而且在相當程度上更新了史學研究者的問題意識和歷史觀念。這在中國古代、近代社會史研究當中均有很好的體現②參見陳春聲:《走向歷史現場》,《讀書》2006年第9期;行龍: 《走向田野與社會》,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行龍:《走向田野與社會:區域社會史研究的追求與實踐》,《讀書》2012年第9期。。正是在這樣的研究理念影響下,當代社會史研究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在長期開展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對農村社會里塵封已久的原始檔案資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并產生了相當廣泛的影響。
談論當代社會史研究資料建設的問題,首先應提及的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自20世紀60年代初,該中心就開始注重對當代中國社會變遷史料的搜集與整理工作,現已成為研究中國農村問題的國內外學者查閱相關文獻檔案的學術重鎮,在學術界頗有影響。它收藏了1949年以來中國大陸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機構出版和印刷的各類報刊、書籍、縣志、村志及國情、省情、縣情等方面的年鑒統計文獻資料,還有各種完整的各級政府部門的文件、政策等。另外,該中心還搜集了世界各地學者研究中國歷史和現實問題的重要成果8萬多冊,其中相當多的關于中國大陸的研究著作都是作者們在充分利用該中心收藏的豐富檔案文獻資料的基礎上完成的。其資料特色是:比較系統完整、以各種正式和非正式出版物為主、數據庫電子化建設完備、文獻檔案以官方為主。可以說,這一資料中心為促進國際社會對當代中國社會的了解和國際中國研究學術圈的形成起到了很大作用。為促進文獻資料收藏的全面性,原中心負責人熊景明近年來大力開展“民間歷史記錄檔案庫”的建設工作,主要以收藏反映中國大陸民生的個人回憶錄為主,并進行編目整理,永久存放,同時在網站上開放使用。這種依靠歷史親歷者的手筆書寫的各種回憶錄,既有助于讓留存在民間的大量個人歷史記憶得到珍藏,讓民眾參與到對歷史的驗證和解釋當中來,還為今后的歷史研究準備了豐富的原始資料。
就農村基層檔案資料而言,山西大學行龍教授及其研究團隊近年來開展的一系列工作,在目前當代社會史研究資料建設方面卓有成效,已在國內外學界產生了較大影響,堪稱一場“資料革命”。他指出:“十多年來,我們堅持不懈的以集體的力量積極開展所謂‘集體化時代’農村檔案資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已經形成了燎原之勢,方興未艾。據初步統計,我們已搜集到遍及山西幾十個縣市范圍的200余個村莊的檔案資料,總量達數千萬件以上。這批數量巨大、彌足珍貴的基層檔案資料,已得到了諸多國內外專家學者的高度關注和贊譽。有學者稱,這些農村資料的發掘和利用將有助于開辟中國歷史研究的新領域,進而使之不斷走向深入;有學者稱,這批基層資料的搜集整理工作功德無量,對研究社會主義在中國農村的具體實踐將發揮其應有的作用;還有學者認為,這批原始檔案資料是有史以來關于中國農民生活生產變革的第一次系統的全方位的文字記錄,這就決定了它們對于研究當代中國農村社會變遷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等”,“我們理應將集體化時代的基層檔案資料建設作為開展中國當代社會史研究的基礎工作給予足夠重視,有了這樣一個厚實的資料基礎,真正學科意義上的中國當代社會史才可能日漸發展壯大起來”①行龍:《“資料革命”:中國當代社會史研究的基礎工作》,《河北學刊》2012年第2期。。這一資料建設工作的最大特點就是堅持“集體調查” “走向田野與社會”等治史理念,并且在占有村莊資料基礎上產生了包括專題論文、研究著作和課題項目在內的一系列成果。如行龍等著的《閱檔讀史:北方農村的集體化時代》(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利用部分檔案資料,以圖文并茂的形式,勾勒出山西農村社會在集體化時代的真實變革圖景;他們選取了20余個村莊的檔案資料作為研究對象,申請到2012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 (第三批),擬計劃在未來五年內影印出版100冊當代山西農村基層檔案資料匯編;等等。這對于當代社會史研究而言,應是一項十分必要而又極其重要的基礎性工作。
近年來,南開大學張思教授也開始關注現當代華北鄉村文獻史料的調查、整理與研究。張思教授和他的研究生在晉冀魯豫等地區進行了長期的調查研究和檔案文獻資料的搜集、整理工作,尤以山東淄博地區沈家村的資料最為突出。從他們開展相關資料調查收集和研究狀況來看,可以發現其主要關注點在于呈現華北鄉村社會在整個20世紀的具體變遷圖景,運用“國家—社會”的解釋架構對所搜集的村莊檔案文書和口述內容進行總體性研究,并出版了《中國農村變革:家族、村落、國家——華北農村調查資料集》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 《侯家營:一個華北村莊的現代歷程》(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等論著。張思教授的工作思路建立在他對“滿鐵調查資料”所涉河北、山東、山西、河南等地村莊的跟蹤調查研究基礎上,將研究視角延伸至當代華北農村社會。這在《侯家營》一書中有著清晰體現。該書以河北昌黎縣侯家營村的調查為基礎,力圖在“國家—社會”的研究框架中進一步闡明下列問題:在20世紀現代化背景下的國家權力擴張過程中,華北農村中的鄉土權威與秩序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些變化在20世紀后半葉是否又有著不同階段的自然演變進程。為此,他試圖從村落的視角和農民的視角出發,深入挖掘、解讀鄉村自身史料 (含文獻及口述等),并將個案研究放在所處的大的地域的、歷史的、文化的背景下進行考察,進而尋找鄉村社會演變的動因。
另外,華東師范大學楊奎松教授帶領中國當代史研究中心,在當代民間史料建設方面也取得顯著成績。目前,該中心已編輯出版《中國當代民間史料集刊》9種11冊,這個資料集刊系列主要收錄的是1949年后流散于社會的各種民間文獻,包括日記、筆記、記錄、信函、小報、表格、賬冊、課本等。與已經出版的許多中國當代史資料不同,這套叢書意在反映社會底層的政治、經濟、文化狀況和日常生活、人際交往、家庭關系、個人境遇等內容,為研究者提供記錄社會基層歷史變遷的原始資料。楊奎松等人開展中國當代民間史料建設工作的涵蓋面比較廣泛,既涉及農村又關乎城市,既有廠礦也有學校,既有鄉村干部又有社員群眾等②這在已出版的九種資料集刊中均有體現 (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1)河北冀縣門莊大隊檔案;(2)師院圖書館會議記錄;(3)物資局整風鳴放材料;(4)茶廠1957年整風大字報;(5)長嶺大隊表格;(6)一個村支書的工作筆記 (上、下冊);(7)橡膠廠黨支部會議記錄;(8)細峪公社“四清”運動代表會記錄/生產科長的“四清”材料;(9)鐵道學院“三反”快報 (上、下冊)。。與史料集刊相對應,他們還主辦了《中國當代史研究》連續出版物,集中探討1949年后中國政治、經濟、文化、法律、國防、外交、教育、科學、社會等專題歷史,涵蓋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婦女史等范圍,跨學科綜合性色彩濃厚,至今已出版三輯。從中可以看出,楊奎松教授開展的中國當代史資料建設和專題研究具有一種通史性質,不僅注重對重大歷史事件和上層歷史的研究,也對地方社會的民眾生活給予很大程度的關注。他們試圖將中國當代史的方方面面都納入研究視野,但是認為現在開展對民間史料的全面建設工作似乎顯得更為迫切、重要一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已經使得原本浩如煙海、取之不盡的中國當代民間史料大量遺失、毀壞、銷毀,如今竟成為急需搶救的“國寶”,“但十分遺憾的是,這方面的工作迄今為止仍處于一種分散游擊、割據自守的狀況。由于收藏者多將自己搜集到的史料藏諸深山、秘不示人,從而使得原本就顯得十分稀少的民間史料愈現其缺”①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當代史研究中心編:《中國當代民間史料集刊·門家莊大隊工作檔案》(1),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出版說明”頁。。很顯然,這些有關當代史的資料建設和研究工作對于推動當代社會史的深入發展是大有裨益的。
復旦大學張樂天教授所做的工作也值得關注。他于20世紀90年代開始關注浙江省海寧市聯民村自1949年后的社會變遷,在進行長期的田野調查和掌握該村全面系統的檔案資料基礎上,完成了《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一書以及部分專題論文。他的聯民村研究采用社會人類學路徑,集中展現了村莊在當代中國社會大的歷史變革進程中所發生的具體細微變化,尤其是村民日常的生活與生產實踐。在村莊資料建設上,張樂天教授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共同合作開發了聯民村資料數據庫網站,名為“中國田野調查·張樂天聯民村數據庫”,是一個融文字記錄、音頻影像、口述訪談等內容于一體的綜合性數據庫。這種有關當代中國農村資料收藏的數字化建設在國內還不多見,值得借鑒。此外,2011年10月,復旦大學還成立了專門以收集民間社會生活資料和從事學術研究為宗旨的學術機構——當代中國社會生活資料中心。張樂天認為,該中心旨在通過對當代中國社會生活資料的收集,研究中國社會的變遷,理解中國人的生活和社會發展,并通過創新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方法,形成復旦特色以及中國特色的研究學派。此種社會人類學式的研究方法對于當代社會史有著較強的借鑒意義。
從上述有關新資料建設的代表性成果來看,各有所長,各有側重,都有助于推動當代社會史這一新興學科的進一步發展和完善。毋庸置疑,這些大量基層檔案資料之所以稱為“新”,是因為它們出自民間社會,是基層民眾日常生活與生產實踐的原始記錄。這就決定了在性質上與以往公開出版的宏觀性官方檔案文獻有本質區別,后者往往呈現的是自上而下的政策、方針、文件、指示等內容;隨著不同于官方層面的民間檔案資料的發掘和利用,必然帶來研究者在史料解讀和問題意識上的更新,在原有的以政治史架構囊括一切的宏觀敘事模式之外,更多的是運用自下而上的視角進行微觀個案研究。所以,開展當代社會史研究,不僅僅只是對學科性質作出說明,更重要的是從基層檔案資料建設上切入。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確立它的學術地位。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研究者應充分吸收和借鑒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走出書齋,走向田野與社會,從“歷史現場”去發現資料、發現問題、發現歷史,這對于離我們最近的當代社會史而言更具有可行性,更有助于發揮它對現實社會的資鑒功能。②參見田居儉:《把當代社會史提上研究日程》,《當代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3期;李文: 《資鑒當世:中國當代社會史的現實功能》,《河北學刊》2012年第2期。
如果說新資料的發現和利用對于當代社會史研究堪稱一場“史料革命”的話,那么,隨之而來的將會是研究者在治史觀念上的更新。這在中國社會史研究領域體現得最為顯著。20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史研究由整體性討論轉向對特定區域歷史演進的關注,試圖從區域切入,探討地方與中央、民眾與精英、局部與整體之間的互動生成關系,區域社會史由此成為眾多史學研究者建構歷史事實與歷史認知的重要場域,自下而上的研究視角也由此成為社會史中的一種重要研究方法。葛兆光曾就此指出:“90年代后,研究者的注意力變了,從過去傳統的領域挪開,開始稍稍從中心轉向邊緣,從主流轉向支流,從經典轉向世俗;從研究對象來說,從重點研究國家、精英、經典思想,轉向同時研究民眾、生活、一般觀念;從研究空間來說,從重點研究中央、國家、都市,轉向兼顧研究區域、邊地、交叉部位。這好像連鎖反應一樣,再接下去,就引起了第三層變化,就是研究資料的變化……無論大陸還是臺灣,學術界都出現了對社會生活史、一般思想史、大眾文化史等等的關注。這才真正地改變了過去政治、經濟、軍事為中心的歷史,你總是以政治、經濟、軍事為中心,當然就只能圍繞‘帝王將相’寫歷史,可是你把地理環境、社會生活、大眾觀念當做歷史的中心,當然領域、視野和資料都變化了。”①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視野、角度與方法》,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第18—19頁。可見,對這一思想史研究新取向的概括,反映了社會史研究的發展特征,值得當代社會史研究者學習和參照。
眾所周知,當代史的歷史書寫基本上依附在中共黨史和國史的架構下,所展示的是中共作為一個現代政黨在致力于民族國家政權建設過程中的實踐軌跡和自身地位確立的歷史必然性,這樣的歷史敘事顯然只是當代史演進的一部分而非全部,主要是一部政黨政治史。除此之外,還有經濟、社會、文化、教育、藝術、技術、觀念、心態、民眾乃至生態、環境、疾病、衛生等方方面面,都有待當代史研究者去發現和探討。也只有真正將這些社會層面的歷史內容還原出來,加以分析總結,才能更加促進人們對中國歷史發展走向和實踐規律的深刻認識與理解。所以,田居儉認為,“把當代社會史提上研究日程”是中國社會史研究縱深發展的內在需求,“大有文章可做,而且有大文章可做”②田居儉:《把當代社會史提上研究日程》,《當代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3期。。行龍也指出:“‘自下而上’地研究這個時代的歷史,就是要給基層農村和廣大農民更多的關注,從農村和農民的角度、從‘理解的同情’出發,站在地方看中央,上下貫通,左右相連,整體地全面地了解和認識這個特殊的歷史時代。就是要從農村社會發展變遷的實際出發,在研究上層的同時更多地關注下層農村社會的實態,農民的日常生活。”③行龍:《“自下而上”:當代中國農村社會研究的社會史視角》,《當代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4期。另外,李文和姚力也對當代社會史研究的基本思路、研究方法、問題意識和總體架構等問題進行了全面系統的闡述,具有較強的操作性和可行性,著實凸顯了諸多富有創造性的當代史研究架構④參見李文:《國史中的社會史:內容和框架結構》,《中國地方志》2011年第1期;姚力:《中國當代社會史研究的學術視野與問題意識》,《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1期。。但他們將當代社會史作為國史的一個分支的論點,可能還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其邏輯前提是當代史即國史、國史即當代史,因此當代社會史理應屬于國史的范疇。在筆者看來,當代史在內涵和外延上是一個比國史更具包容性的學科范疇,將當代社會史劃屬于當代史可能更合適一些。如果將其定位在國史下的一個分支,很容易導致對原有國史研究路徑的依賴,從而無形中化約了社會史自身的學科性質。因為社會史研究的最大特質即在于它首先從基層社會出發,從普通民眾的生活世界出發,自下而上地探討整個中國歷史的復雜演進及其在特定地域的具體表象。當然,社會史研究者強調自下而上地看歷史,并非完全不關注來自國家、精英等上層歷史元素的作用,他們所努力做的正是要從地方去理解中央和地方、精英和大眾、國家和社會彼此間相互關系的生成過程,進而去豐富和拓展本應鮮活多樣的歷史畫面。
在具體實踐上,張靜如主編的五卷本《中國當代社會史》 (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是目前筆者見到的國內唯一以“當代社會史”命名的專門論著。編者總體上按照1949年至2008年間的經濟、政治、教育科學文化、外交、人口婚姻家庭、階級階層、物質生活方式和社會習俗、社會意識、社會問題和社會保障等章節謀篇布局,試圖反映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社會變革的基本面貌。張靜如指出:“全書各卷收入的史料很豐富,并且各條史料都有權威性的根據,如《中國統計年鑒》等,從而具有很強的說服力。當然,全書并不是沒有缺點,我以為最主要的是沒有抓住各歷史時期的核心透徹說明其對社會生活各領域的影響,給人感覺社會生活各領域的演化態勢是孤立的。”實際上,之所以會造成這樣的缺點,可能是因為作者在資料上仍沒有根本性突破,主要還是利用現已出版的各類官方檔案史料、報刊言論等,很少利用反映普通群眾生活實態的第一手原始資料,同時在駕馭史料的敘事框架上主要受到黨史國史路徑的影響。張靜如還認為:“當代社會史是按照不同歷史階段分期橫向的專題式的寫法,而國史則是按照歷史階段分期縱向的接聯式的寫法。一般說是這樣,也有寫國史書的在大的歷史順序安排中加寫一個或兩個帶有專題性的問題,但總的來說不采取當代社會史全部按專題來安排。當代社會史包含著社會生活各領域的演化和變遷,并無重點和次點之分,基本上是平衡的。國史則不同,它以政治、經濟、文化為主體構筑三者相互交織的歷史發展進程,少量的社會生活其他方面點綴于進程之中。”①張靜如:《關于〈中國當代社會史〉》,《黨史研究與教學》2012年第4期。毋庸諱言,這樣的觀念很容易淡化社會史的精髓。且不論按照歷史階段分期的橫向與縱向寫法是否能夠真實地反映當代史的演變進程,當代社會史的精彩之處恰好在于它層次有別、跌宕起伏,有著比國史更為復雜多樣的歷史實踐。
正是基于上述考慮,筆者認為當代社會史研究不僅首先要在資料發掘和利用上有不同于以往官方檔案文獻的根本性突破,而且在理論方法上要將社會史的研究視角內化到當代史的建構中,這樣才可能真正建立起與國史可以相映成趣的鮮活的以人民大眾的生活生產實踐為敘事對象的當代社會史。總體而言,社會史的跨學科傾向十分突出,對人類學、社會學等相鄰學科理論與方法的借鑒,使得它與文化史、思想史、新文化史、新社會史、歷史人類學等交融在一起,彰顯了中國史研究中的“新史學”特色。欣喜的是,近年來,不斷有學者從社會史的視角對當代史進行了富有新意的探索。如土改研究向來是中共黨史和革命史領域的熱點問題,但是大多數研究只是就土改本身討論,幾乎都采用自上而下的視角,而未能將其嵌入當時的歷史語境中探討它與農民社會的復雜關系。郭于華和孫立平二人以土改中的“訴苦”為研究對象,立足民族—國家形成的理論背景,將“訴苦”與“憶苦思甜”作為農民國家意識形成的一種機制,來探討農民對于國家的感受和認知以及農民國家觀念形成的過程與特點,從普通民眾的視角來揭示土改時期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化,尤其是國家向社會滲透的過程。他們認為,在中共主導的革命過程中,特別是1949年后, “訴苦”權力技術的有意識運用,將農民在其生活世界中經歷和感受的“苦難”提升為“階級苦”的過程,不僅成為日后階級斗爭運動的現實基礎,而且是在農民的內心世界中塑造農民與國家關系的基礎。這種“民族形成”的過程,深深植根于農民的日常生活之中。②郭于華、孫立平:《訴苦:一種農民國家觀念形成的中介機制》,劉東主編:《中國學術》總第12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130—157頁。可見,將“訴苦”作為農民國家觀念塑造的重要機制,超越了以往研究只是將其作為一種動員民眾的方式的觀點,凸顯了自上而下的行為背后還存在自下而上的生成過程。方慧容的西村土改個案研究,采用敘事—文本的路徑,建構了一個富有解釋力的概念—— “無事件境”,即一種特殊的事件記憶心理。她借此探討了土改時期的調查研究、“訴苦”及笑話和喜劇性記憶的三大心態及其作為在土改運動中創造的國家向村莊滲透權力的方式。作者認為,調查研究和“訴苦”的發明都源于以跨地方事件發生重劃個人生活節奏,以實現對農村社區的重新分化整合的努力。前者同“劃成分”相連,后者同“塑造”一種新的集體認同關聯。但是,恰恰是這兩種治理技術深入農村社區時遭遇到類似于“無事件境”的障礙,于是“無事件境”記憶同“事實真相”之間產生了矛盾。更有趣的是,后來的研究者試圖在村民持有的“無事件境”記憶中去發現“歷史真相”時,卻以另外的方式重塑了村民對土改歷史的再感知。③方慧容:《“無事件境”與生活世界中的“真實”——西村農民土地改革時期社會生活的記憶》,楊念群主編:《空間·記憶·社會轉型:“新社會史”研究論文精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7—585頁。這一個案研究凸顯了農民是如何去思考他們周遭世界的,村民們在想些什么,又是如何解釋自身生活并賦予其意義和注入情感的。
此外,在中蘇關系史方面,除有學者利用蘇聯解密檔案資料開展的重大事件研究外,臺灣學者余敏玲從社會文化史角度開展的微觀個案研究別開生面。她展示了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學習蘇聯、向蘇聯“一邊倒”政策的宣傳和落實是如何在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中造成巨大影響的,充分體現了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相結合的新視角。在《蘇聯英雄保爾·柯察金到中國》一文中,作者以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為焦點,探討了他以革命英雄典型的身份,在新中國政治運動和社會文化建設中所扮演的角色。中共革命不只是政權的獲得,更是一場徹底改造舊中國的社會革新運動。所以,新的國家建立后,在全面根除舊的資產階級文化、上層精英文化的同時建立全新的社會主義文化、大眾文化,塑造“社會主義新人”,建立一種新的人生觀便成為當務之急。而小說中展現的蘇聯內戰時期保爾與敵人殊死斗爭的精神、堅忍不拔的意志、對黨的忠貞等英雄形象與特質,正好為新中國提供了典范,成為培育新一代的榜樣。因此,相關部門開始大量譯介該書,并通過電影、話劇、教科書、成立保爾班等各種管道宣揚保爾精神,期望將新中國的青少年塑造成“社會主義新人”。但是,由于政治環境的改變,不僅官方強調的保爾精神會時常變化,而且民間的解讀也多有別于官方解讀,其中歧異最大者在于對保爾與初戀情人的愛情方面的關注。作者認為,兩者解讀的異同反映出文化生產者(國家)與文化消費者 (社會大眾)是一種協商關系,不是截然二分,并非國家在控制一切,民間只有消極被動地接受,而是多元力量參與的過程。①余敏玲: 《蘇聯英雄保爾·柯察金到中國》,臺灣《新史學》第12卷第4期,2001年12月。簡言之,余敏玲的研究思路就是要突破原有的那種大而化之的單一的歷史敘述,將中共如何塑造“社會主義新人”這一問題意識放置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宣傳蘇聯、學習蘇聯的大背景下,去探討那些往往被忽略掉的普通民眾的生活變化,以及與國家精英生成了怎樣的復雜關系,這在她的其他系列研究中都有很突出的體現②參見余敏玲:《學習蘇聯:中共宣傳與民間回應》,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40期,2003年6月;《女人扶犁?——女拖拉機手在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編:《兩岸分途:冷戰時期的政經發展》,2006年,第171—206頁; 《從高歌到低唱:蘇聯群眾歌曲在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3期,2006年9月。。
還有學者就典型勞模和村莊的塑造做了新探討。行龍對新中國著名勞模李順達的個體生命史研究富有創見,他將李順達這個“時代產兒”置于村莊與國家之間的歷史脈絡中進行考察,指出塑造勞模是當時革命動員的需要,但又是以村莊的現實環境及其利益訴求為條件的,從而修正了視國家意志下的農民為完全被動者的看法③行龍:《在村莊與國家之間:勞模李順達的個人生活史》,《山西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同樣是對典型塑造的研究,劉一皋對王國藩領導的“窮棒子社”的分析則在文本、話語與權力的架構下,對不同時期產生的眾多以不同類型題材描繪“窮棒子社”的故事文本進行了深入研究。作者并非以此還原歷史,而是將“窮棒子社”故事看成對共和國史的一種體認,從故事敘述的缺失、變化和內在邏輯沖突,探究共和國發展過程中一些重大問題及歷史研究中的缺陷,尤其關注權力因素及由此產生的社會裂痕,認為“一個簡單的村莊故事,被敘述的如此復雜,主要原因在于企圖使村莊史完全依附于國家歷史的寫作方法,難免會出現眾多漏洞和自相矛盾。在賦予故事以國家意識形態意義過程中的選擇和建構,村莊、家庭、個人豐富多彩的故事,被隨意截取、剪裁。變成了散碎的、缺乏內在聯系的、被不斷修改的故事,目的只是在說明某種理論、決策、行動的正確性、合理性,失去了日常生活的多樣化特征”④劉一皋:《“窮棒子社”故事中的權力與社會裂痕》,韓鋼主編:《中國當代史研究》(二),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64—199頁。。
除上述成果外,還有一些頗有新意的研究,如張濟順關于上海里弄居委會的改造問題研究,馮筱才對私營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中的小商小販群體研究,以及高小賢、金一虹分別對社會性別與勞動問題的婦女史研究等⑤參見張濟順:《上海里弄:基層政治動員與國家社會一體化走向 (1950—1955)》,《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馮筱才:《“社會主義”的邊緣人:1956年前后的小商小販改造問題》,韓鋼主編:《中國當代史研究》 (三),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3—45頁;高小賢:《“銀花賽”:20世紀50年代農村婦女的性別分工》, 《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4期;金一虹:《“鐵姑娘”再思考:中國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社會性別與勞動》,《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1期。。綜合來看,這些研究成果有兩個明顯特點:在資料上有創新,對基層檔案資料極為重視,并將歷史文獻解讀與田野調查相結合;在研究視角上,超越了已有的單一化歷史敘事,很好地體現了社會史研究的綜合性和跨學科性質,將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的視角貫通在研究對象中。所以,如果只是從上往下看,可能更多時候看到的只是國家的“觸角”所能延伸到的范圍,而這個范圍并不一定就是地方社會,這里的歷史主體還是上層精英。而自下而上看就是要扭轉歷史敘事的主體,從最基層社會的民眾生活變革開始,去考察分析他們的生活因何會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變化的動力來自何方,呈現的是怎樣的歷史互動過程,同時兼顧自上而下的歷史展演在多大程度上抵達了社會層面,又是如何作用于地方民眾的。這種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的有機結合,才是我們建構當代社會史知識體系和學術積累的行之有效的新視野。
近30年來,社會史學界可謂異彩紛呈,無論在檔案資料還是在理論視野和方法等方面,都大大拓展了中國史研究的學術空間,豐富了人們對過往歷史的認識和理解。這些成績對于新興的當代社會史學科來說是必須加以認真借鑒的寶貴學術財富。但是,當前社會史研究中產生的一些問題和不足,也同樣值得我們注意。在此,筆者試圖以一種“新寫法”的話題引申開來,就當代社會史的寫法問題作一些討論和思考。借用法國年鑒學派創始人布洛赫的說法,也即是“歷史學家的技藝”是如何可能的①〔法〕馬克·布洛赫著,張和聲、程郁譯:《歷史學家的技藝》,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歷史學是一門求真求解的學問,資料和視角固然重要,但要精心組織史料、呈現研究者的歷史觀、揭示歷史研究的意義,就必不可少地會涉及歷史的寫法問題。
在如何運用社會科學理論與方法的問題上,尤其在西方化的社會科學概念、話語的使用上要有足夠的自覺意識。盡管時而有學者撰文提出警醒,但在中國近現代社會史研究中,似乎引入一些抽象化、概括化、哲學化的概念仍屢見不鮮,似乎如此這般,其研究水平頓時會有質的飛躍。可結果往往是食洋不化、玩弄概念、斷章取義,在史實建構和概念解釋上不能充分融會貫通,致使“兩張皮”現象嚴重。強調這一點,并非完全采取“排外主義”立場,而是要養成歷史書寫的學術自覺,不盲從、不浮躁、不花哨,一切都應該以探究歷史真相為出發點。現在是一個中西學術互動交流的繁盛時期,要想對西方學界的研究動態置之不理、置若罔聞,那也是很難做到的。楊奎松曾就西方社會科學知識的引介對中國歷史研究的影響有過深刻闡述,對于解決在歷史書寫中如何借用相關概念的問題不無借鑒意義。他指出:“近代以來的中國史學,從目的到方法,直至整個話語系統,早已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這種變化已經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一切從事歷史研究的史學家的骨髓里面去了。我們今天在研究中國歷史時所使用的基本概念,早都是西化了的,或是從西方引進過來的。像‘社會’、‘民族’、‘階級’、‘國家’等等最常用的一些概念,就是源自西方政治學、人類學或社會學等社會科學。這每一個概念的背后,都存在著一整套西方政治學、人類學或社會學的觀念或解釋體系。對于中國的歷史學家來說,這些概念的使用,并不簡單地只是換一個什么樣的詞匯來表達思想和敘述史實的問題,它在相當程度上其實是一種思維方式的轉換。比如,當我們接受‘社會’這個概念的時候,所接受的就絕不是一個孤立的字眼兒,它的背后是西方學者用來觀察一個與國家既相聯系、又相對應的代表著個人共同體的分析模式。我們今天對‘社會’的定義,包括人為地把‘社會’劃分為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不同的子系統,并各自選擇不同的面相研究歷史,說到底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西方社會科學的分析模式的一種結果。”②楊奎松:《歷史研究的微觀與宏觀》, 《歷史研究》2004年第4期。
不難看出,強調中國歷史研究脫離不開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方法的影響是必要的,但是研究者使用種種概念來研究歷史,最終目的還是為了更好地對歷史求真求解,而不是喪失歷史學本位立場,標新立異,輕率武斷地套用西化概念來隨意裁剪和評判歷史人物和事件,甚至認為如此概念化才是追求所謂的創新,才更具有學術性、理論性。殊不知,長此以往,反而會深深陷入西方學術話語的怪圈而難以自拔,自己努力取得的研究成果到頭來只是步別人之后塵,成為驗證某一理論或流派的注腳。近些年一直致力于開創中國歷史研究“新史學”的楊念群也曾多次指出,目前社會史作為中國歷史研究的一門顯學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過度結構化、概念化、西方化,從而導致歷史學研究作品喪失了傳統史學原有的那種引人入勝的敘事內核,特別在書寫體裁上,讀起來干癟、拗口,沒有故事性,不倫不類,生搬硬套,已沒有了真正史學該有的文脈氣息。他認為,中國歷史學受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展的一場“學術規范化討論”影響至深,結果使得社會理論和社會科學方法在歷史學中的運用進一步合法化。一個重要表現就是,不同流派的西方社會科學的概念、方法被大量引進,并得到眾多史學者的廣泛使用,以致形成學術“概念化”的浪潮。曾熱鬧一時的有關“公共領域”和“市民社會”兩個概念的討論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模仿之作迭起,“但如果放在對中國歷史的深層理解的程度這個標準中予以衡量,卻總顯得僵硬拘謹,不夠貼切”。于是不斷有學人對西方概念的移用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準確地理解中國歷史提出質疑,而且盲目搬用外來的時髦概念,“易跌入極度‘概念化’的陷阱”。所以,他積極提倡中國史學需要一種“感覺主義”,將“隱喻史”貫徹到歷史研究當中①楊念群:《中國藝術表達中的“隱喻”傳統與歷史寫作——兼談開拓“隱喻史”研究的重要性》,《天津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他指出,所謂“隱喻史”研究,就是想通過對中國歷史上具有象征意味的一些現象的觀察,擬以藝術實踐中的那些個案為例,來聚攏“感覺史”研究所津津樂道的那些素材,并以此為基礎,探索中國歷史研究中政治史、社會史與文化史方法的再融合途徑。,認為這對于更新歷史書寫的技藝是必要之舉,即“在強調跨學科研究的重要性時,更要注意避免西方理論的無限制鉗制,主張在培養學術嗅覺的基礎上建立真正具有本土風格的‘問題意識’,試圖逃脫過于專門化的訓練給歷史感覺帶來的傷害,同時也強調要恢復中國史學優秀的敘事傳統”。②楊念群:《“感覺主義”的譜系:新史學十年的反思之旅》,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21—241頁。
除了要警惕歷史書寫中的“概念化”陷阱之外,就當代社會史來講,還必須真正建構起自身的學術話語體系,這樣才能在當代史領域生產出高質量高水平的研究成果。還需提到的一點是,關于1949年后的中國歷史研究,西方學界自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起至今,在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領域已積累了很多具有學術影響的論著。目前僅有很少的一部分翻譯介紹到國內來,這就使得中國史學者面臨一項學術使命,就是進一步去評判西方學者話語體系中的中國當代史,在解釋歷史和理論建構上能否形成有效的對話與交流,他們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歷史真實,又存在哪些缺陷與不足。要實現這樣的目標,不只是要占有豐富的原始資料,采用新的研究視角,切實建立起一套具有中國自身特色的當代史學術話語體系和解釋架構也非常必要。正如有學者所言:“歷史敘述的著史寫作,實際上就是處理客觀性史料和主觀性敘述的關系。史家的立場應該只是對事實本身負責,秉筆直書,不偏不倚;述史語言要客觀平實,簡潔清雅,中正公允,避免使用預設價值立場的語言概念。”③王海光:《當代史的治史芻議》, 《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5期。另外,在當代史的治史技術層面,客觀上還有一個“語言轉換”問題,即從“政治性的意識形態話語系統”轉向“學術性的歷史話語系統”,“建立學術話語系統,是建立科學的歷史學科體系的一項基礎條件,對中國當代史的學科建設尤為重要。歷史話語系統是客觀化中性化的語言工具,沒有應用對象的限制。意識形態話語是帶有價值判斷的政治語言,有著主義的立場。所以,從意識形態的政治話語系統中完全剝離出來,建立科學的話語系統,成為當代史學科建設的關鍵問題”④王海光:《時過境未遷:關于中國當代史研究的幾個問題》,《黨史研究與教學》2004年第5期。。不可否認,完整地建立起一套當代社會史研究的話語體系,并不是短時間內就可實現的,但是凡從事這一領域的研究者有必要時時將此銘記于心。這樣,在面對基層檔案資料時,才能自下而上地去看歷史過程,發現問題、剖析史料、追尋意義,以建構出更貼近真相的歷史圖景。
簡單而言,歷史學實際上就是一門講故事的學問,由此決定了敘事性是它的顯著特征。似乎一提到講故事,人們便以為這會降低歷史研究的學術性和理論關懷,將歷史事件平庸化。但恰恰相反,能夠將不同時期零散龐雜、紛繁多樣的史料精心“編織”出一幅幅前后連貫、內外兼顧的歷史畫面,需要每一位史學家懷有高超的書寫“技藝”。如果我們將歷史學家的“技藝”看做是書寫歷史中“技術”和“藝術”兩者交織融合為一體的話,那么,上文中所討論的一些問題正暴露了當今社會史學界過于注重“技術”性層面的概念化、結構化,而對歷史建構中的“藝術”性層面則關注甚少。難怪時常會聽到有學人抱怨說,現在很多歷史作品讀起來簡直是云里霧里,越來越不像歷史了。筆者管見,歷史研究中的“藝術”性凸顯在它的修辭學意義上,即便是新史學強調的分析性敘事,也依然不能遮掩住它樸實可讀、娓娓道來的本質。早在1979年,英國史學家勞倫斯·斯通就撰文呼吁“歷史敘述的復興”,以擺脫長期以來由“經濟決定論”“生態—人口學”“計量經濟學”等所謂“科學化的歷史觀”的制約①〔英〕勞倫斯·斯通著,古偉瀛譯:《歷史敘述的復興:對一種新的老歷史的反省》,陳恒、耿相新主編:《新史學》第4輯,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8—27頁。。而西方史學界新文化史潮流方興未艾,蒸蒸日上,當與此一導向直接相關。但是在國內史學界,對這一問題的反思和討論并不多見。因此,筆者主張以歷史學為本位的新寫法,就是要從歷史書寫的形式上確立中國當代社會史學科的牢固地位,進而在當代史領域贏得主動權和話語權。田居儉曾就如何“磨練一副博采眾長的好文筆”的史學基本功指出:“學習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文筆,要善于從他們的經典型表述中發現和掌握他們‘煉意’和‘煉句’的功夫”,“工文”應當成為史學工作者的必修課,“因為史學的學科體系、學術觀點和科研方法的創新,都需要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乃至中國話語體系的表述。精湛的文筆能給史學著作插上騰飛的翅膀,平庸的文筆則會拖累史學著作翅膀的飛動。史學工作者要永遠銘記:‘言之無文,行而不遠’”②田居儉:《論良史工文》,《史學理論研究》2008年第2期。。
就目前中國當代社會史研究現狀來看,面臨著三種處境:一是古代史、近代史領域已經積累了豐富厚實的社會史研究成果,在理論、視角和方法等方面,均有值得當代社會史研究者學習和借鑒的地方。二是在基層檔案資料的發掘和利用上,已有學者開展了大量搜集、整理和研究,盡管在地區上還存在不平衡現象,但為推動當代社會史研究不斷走向深入打下了扎實的史料基礎。三是來自西方社會科學理論話語與概念體系的影響和沖擊。如果說前兩者對當代社會史學科而言是一種優勢的話,那么,這一點則需要研究者保持足夠的學術自覺性,謹慎地對待西化概念,要始終堅持以歷史學為本位,建立一套屬于自己的學術話語體系。我們相信,真正地從民間檔案資料出發,從中去發現當代史演進的多樣畫面,并將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的視角相結合,在本土化的敘事架構中,中國當代社會史一定可以綻放出更加絢麗多姿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