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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博士研究生 北京 100872)
俄國“十月革命”對于開啟中國近代史“新紀元”的重要價值,早已沉淀為一種毋庸贅述的“歷史意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十月革命幫助了全世界的也幫助了中國的先進分子,用無產階級的宇宙觀作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重新考慮自己的問題。走俄國人的路——這就是結論。”①《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頁。
1921年,正參與關于中國“要不要實行社會主義”大論戰,被視為張東蓀之友、陳獨秀“論敵”的藍公武也承認:“中國真正有人研究社會主義,卻在最近的兩年中。這自然是大戰的反動,俄國大革命的影響。所以能使世界潮流也侵入這思想上交通斷絕的中國來。”②藍公武:《社會主義研究:社會主義與中國》(《改造》1921年第3卷6號),蔡尚思主編:《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1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37—538頁。“俄國革命”對中國社會主義思潮、甚至對中國社會主義道路選擇的影響,在20年代初期就已成為知識界熱議多年的“當時意見”。然而,這種“意見”在今日的歷史敘述中大多被簡單歸入“先進”與“落后”思想交鋒的框架下,少人問津①多年來學界關于十月革命與中國關系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歷史評價方面。目前旨在描述十月革命后數年內人們對其具體認識狀況的論著仍較少,主要有方漢奇:《十月革命在中國報刊 (1917—1921)上的反映》,《新聞業務》1957年第11期;楊奎松:《社會主義從改良到革命——十月革命對中國社會思想的影響》, 《學術界》1987年第5期;項佐濤、孔寒冰:《十月革命與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選擇——解讀中國人的十月革命觀》,《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胡曉陽:《李大釗對“十月革命”認識的改觀及原因探析》,《西南交通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等等。。
不能否認,研究者對歷史的敘述常常處于某種“回溯性追憶”邏輯內,不斷追問歷史對于當下的“價值”、 “意義”與“需要”②葛兆光: 《導論:思想史的寫法》, 《中國思想史》(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6頁。。然而,這種邏輯忽視了進行歷史敘述時本應首推的“當時”。因此,當開展關于“十月革命”的價值探討之前,我們仍有必要再度回到“當時”并切實回答一個問題:在“十月革命”爆發后的最初幾年里,作為“他者”的“俄國革命”究竟是如何觸發包括李大釗、陳獨秀等知識分子在內的中國知識界對“自我問題”,即“中國向何處去”的審視與爭論,以至最終決定“走俄國人的道路”的?
“十月革命”的消息是三天后才到達中國的。1917年11月10日至12日間,上海《民國日報》、北京《晨鐘》報、天津《大公報》等國內主流紙媒相繼轉載“八日倫敦電”,報道俄國發生的“大政變”—— “彼得格勒戍軍與勞動社會已推倒克倫斯基政府”③《突如其來之俄國大政變》,上海《民國日報》1917年11月10日;《俄京紛擾之現狀》,《大公報》1917年11月12日;《俄國政變與歐戰》,《晨鐘》1917年11月11日。。然而,在此后長達半個月的時間內,主要依靠外媒消息來報道國際情況的中國報界,甚至都無法確定以列寧 (當時報界稱其為里林、黎林、李寧或林蓮)為黨首的俄國“急進黨” (或稱“美克齊美爾黨”“過激黨”)是否已成功奪得政權④《克倫斯基勝利》《俄總理被擒說》《俄國之最近消息》《俄京消息之兩歧》,《大公報》1917年11月16日、11月16日、11月18日、11月22日。。由于難獲確實消息,中國報界不約而同地使用“俄亂”⑤《俄國大政變之混亂》《俄國大局之混亂》《俄國政局之大混亂:一塌糊涂之亂狀》,上海《民國日報》1917年11月13日、11月18日、11月21日;《俄京紛擾之現狀》, 《大公報》1917年11月12日;《俄亂與墨亂》,《晨鐘》1917年11月26日。一詞表述難以捉摸的俄國政局。多次轉載華盛頓消息的《大公報》抱怨:“此間所得俄京消息猶互相矛盾,十七日之前均謂俄首相克倫斯基與料尼洛夫將軍之勝利;十七日之后俄京消息又復不羈,謂急進黨得勢云。”⑥《俄京消息之兩歧》,《大公報》1917年11月22日。
當時,存在于人們腦海中的“俄國革命”實際上是指推翻帝制、鼎定共和的1917年“二月革命”。相形之下,1917年11月的這次“改朝換代”充其量是俄國帝制推翻后社會矛盾激化而引發的暴力政變,甚至“識者故早知禍至無日,乃最近果有大亂發作”⑦《俄國政局有轉機》,《晨鐘》1917年11月14日。。在“共和政治”的慣性思維內,這種“改朝換代”式的政治革命觀固然顯出時人的“革命”認知仍然難脫“王朝循環”的陳跡⑧陳建華:《“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頁。,然而面對鄰國一再革命的社會亂象,中國評論者們“先建共和”的優越感卻躍然紙上。
《晨鐘》報將此次事件視為早前墨西哥政變的翻版,純屬“不知政治乃何物”的烏合之眾“恃口舌與腕力為奪權固位之爭”⑨《俄亂與墨亂》,《晨鐘》1917年11月26日。。對俄國情形早有關注的《東方雜志》雖能稍秉客觀態度,指出國內兩大勢力沖突是造成政變的主因,但對于手段激烈、趁國之危難而內訌爭權的“過激派”頗不以為然,對“下等階級”所掀起的“革命”更不抱樂觀⑩高勞:《革命后之俄國近情》,《東方雜志》1917年第14卷12號。。
茲歐戰吃緊之秋,人們普遍擔心俄國政變將使陷入僵局的大戰再生變數。俄人此時非但不能協力御敵,反而“誤己誤人”①《俄國政變與歐戰》,《晨鐘》1917年11月11日。,時人對俄觀感可想而知。隨后,“俄德單獨媾和”的消息再度震驚世界,中國輿論一片嘩然,報界紛紛警告“俄亂”將禍及中國②《英人不信俄革黨》《英人對俄之觀察》《俄德媾和之影響》, 《大公報》1917年11月26日、12月5日、12月9日。。
果然,人們很快看到了“過激派”在華活動的身影。12月初,哈爾濱軍界工界“受過激黨影響者有武裝奪取中東路管理權舉動”,中、俄、日三國軍隊很快在哈爾濱形成對峙局面,中國政府對俄發出最后通牒,要求48小時內撤軍,釀成舉國關注的“哈爾濱危機”③《哈爾濱之國際關系》, 《大公報》1917年12月8日;《哈爾濱之內亂》 《吾國對俄過激黨之最后通牒》,《晨鐘》1917年12月8日、12月21日。。眾人以為,俄國過激派“奪路”實為促成“單獨媾和”之重要舉動④《哈爾濱形勢重大》,上海《民國日報》1917年12月19日。,中東路一旦落入其手必將用于“接濟德軍糧草”,中國“自宜斷然排斥此種不負責任之舉動”⑤《陸外交總長之談話》,《大公報》1917年12月14日。。
受“俄德媾和”影響,國人寧愿相信日文報紙上俄國“政變”源于俄、德兩國“特殊關系”,列寧受賄于德皇之傳言⑥《兩種之俄國國民》,《大公報》1917年12月5日;《俄國革命原因》,《晨鐘》1917年12月16日。,反而對駐俄公使劉鏡人通報的“俄國內亂純為階級戰爭數百年醞釀之禍源”,實因土地問題而起“社會大革命”的說法⑦《俄國社會大革命之由來》,上海《民國日報》1917年12月13日。未予關注。
1917年末,各種傳言包裹下的“過激黨俄國”頗令人有“俯瞰深淵,下臨無地”之嘆⑧愿學:《所謂過激黨之俄國》,《民心周報》1919年第9期。。相似的政治轉型、猛烈的社會遽變,這場“俄亂”使中國人向近鄰投去不少疑懼目光。《大公報》年末刊出的《送民國六年》或許更能直觀地反映人們對當年11月那場“親德急進黨”主導的、消極意義上的“俄國革命”之第一印象:“溯此一年世界之政局與國內之政潮,胥足使吾人怵目驚心”,“俄之過激派欲竊一國之政柄,不惜通敵而棄友私為之也。以是觀之,私也者直世界窮極兇惡之惡魔,可以亂全球害國家戕無數無辜人民之生命財產”⑨冷觀:《送民國六年》,《大公報》1917年12月31日。。
1918年11月,德國爆發革命,德皇遜位,第一次世界大戰旋即結束。中國一面沉浸于“居然位列戰勝”與“公理戰勝”⑩羅志田:《激變時代的文化與政治:從新文化運動到北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5頁。的狂喜中,一面加入了回應世界“新思潮”的隊列。
在時人眼中,“德國革命”意義非凡,不僅昭示戰后“新時代”之根本思想—— “民本主義”對“專制主義”?以芬:《歐戰雜感三》,《晨報》1918年12月19日;〔日〕米田莊太郎演講,微譯:《民本主義與社會主義》,《時事新報》1919年3月22日—3月29日。、“德謨克拉西”對“武力迷信”?東蓀:《現在的文化運動是否應得修正?》,《時事新報》1919年11月26日。的最終勝利,更帶來風靡全球的“社會主義”思潮。歐洲迭起的“社會黨運動”使人們確信,原有的政治改革目標已漸失意義,應對“社會改造”投注熱忱?楊念群:《“五四”九十周年祭——一個問題史的回溯與反思》,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年,第69頁。。更重要的是,大戰后彌漫世界的“反省西方”思潮,已使自晚清建立的“西方”體制的美好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裂?羅志田:《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與社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02—203頁。。
與英、美、法旨在實現政治轉型之革命不同,俄、德社會黨不僅成功奪得政權,更揭橥“社會革命”大旗。日本知名評論家山川菊榮稱,法國革命雖有無產階級反抗意味,卻只能建立工商階級主權;德國革命雖有理論優勢,卻始終未能揭竿首義踐行“平民主義”;唯有俄國革命才應被視為“世界民眾運動先驅”——不僅在本國實現了徹底社會變革,甚至將喚起平民運動新精神,預示20世紀“平民階級互相呼應、互相結合運動”的重大趨勢?〔日〕山川菊榮著,漢俊節譯:《戰后世界思潮之方向》(一)(二),上海《民國日報》1919年9月5日、6日。。
自民國以降,中國知識界早有民國政治反不如清之慨。究其根源,革命之功用,非在革命本身,而在革命后之處置。政治革命之成,全賴社會革命之功①張東蓀:《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正誼》1914年第1卷4號。直至1919年,張東蓀仍然慨嘆,呼吁多年之社會革命始終停留在紙上功夫、口頭文章,并未落到實處 (東蓀:《現在的文化運動是否應得修正?》,《時事新報》1919年11月26日)。——中國人寄望多年卻始終停留于紙面功夫的“社會革命”居然在“受德人社會主義影響”②〔日〕福田德三演講,WPF生譯:《議和與世界經濟重要問題》,《晨報》1918年12月28日。下的俄國首先實現了!
在以“革命”換“革新”的思想前提下,人們逐漸意識到:俄國革命殺伐手段雖烈,然貴在破除陳規,暫時的社會紛亂仍不掩其主義之可貴。俄人勇于實踐新制度,已成不爭之共識。③東蓀:《論過激派之思想》,《時事新報》1919年4月13日;若愚:《讀梁喬山先生與某君論社會主義書 (二)》,《晨報》1919年4月30日;兆明:《社會主義勝利乎?社會政策勝利乎?》, 《晨報》1919年6月6日;愿學:《所謂過激黨之俄國》,《民心周報》1919年第9期。1919年日本的“社會主義”研究熱潮不僅促成中國人追趕“社會主義”的集體焦慮,更成為中國知識界重新解讀俄國革命的關鍵背景④〔日〕石川禎浩著,袁廣泉譯: 《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5—16頁;〔日〕邊山健太郎、竹村英輔著,楊輝譯:《十月革命對于日本的影響 (續)》,《歷史教學》1958年第6期。。改弦更張之“新俄”由此轉型為鼎定“社會主義”制度的先驅力量,成為中國知識界的新榜樣。
主持《晨報》編輯的陳溥賢曾有評論:長期以來,中國知識界之對俄認識始終缺乏獨立見解與“主義上的考究”,或盲目跟隨“資本家控制的新聞機關”妄加批判,或簡單沿用日本人的稱謂,隨意指摘俄國社會民主黨為“過激派”。這種情況應予徹底轉變。中國知識界應盡速重啟對俄研究,由客觀考察“布爾司維克主義”入手重新審視俄國革命、確定對俄政策,使其不致走入歧路。⑤淵泉:《各國要承認列寧政府了》,《晨報》1919年4月13日。
李大釗興奮地發現,“潛藏著極大社會進化”的“德國社會民主主義”新潮流正通過俄國革命傳向世界⑥守常:《戰后世界之潮流》,《晨報》1919年2月7日。。有法學研究者認為,俄國新憲法打破三權分立、新創“蘇威 (指蘇維埃——引者注)”不僅能廣泛代表民意,亦能強化政府動員能力,絕非“獨裁專制”所能褒貶⑦峙冰:《俄國新憲法之研究》 《俄國新憲法之研究(一續)》 《俄國新憲法之研究 (二續)》,《民心周報》1919年第1卷第2期、第1卷第4期、第1卷第5期。。高一涵更稱贊俄國新制度本為世所推崇之平民共和,國人認其為“洪水猛獸”實為無知識的妄論⑧高一涵: 《俄國新憲法的根本原理》, 《太平洋》1919年第2卷1號。。就連學生輩的傅斯年也表示:“俄之兼并世界將不在土地國權而在思想”,“將來無窮的希望都靠著他作引子”⑨孟真: 《社會革命——俄國式的革命》, 《新潮》1919年第1卷1號。。
與日漸增加的褒揚輿論相反,主張以“法統主義”推動社會革命的張君勱,對時人“貴理想、輕手段”的對俄評論頗不以為然。張君勱認為,真正成功的社會革命應如德國“建筑于五十年訓練之上,醞釀于四年戰事之中,有國民為之后盾,無一革再革之反覆”,民意成熟,水到渠成。俄國革命雖然功勛彪炳,卻百年難遇、難以效仿,更于旦夕之間“強加個人理想于眾身”。公心而論,“他們號召的主義是否合于全俄民意?”, “是否合于普汎人類幸福?”言下之意,缺乏切實“民意”的主義,無論其理想正當與否,皆難避免“手段流毒”之誤。⑩君勱:《中國之前途:德國乎?俄國乎?》第一封信,《解放與改造》1920年第2卷14號。
然而,極力主張“民意政治”的張東蓀卻認為,起于“下層”之革命只需專心訓練民眾心性,不愁“民意”不成。俄德革命之高下,實在于其改造平民之功。若拋開手段之爭,以舉國之力實現“平民教育”的俄國反倒更勝一籌,令人欽佩。?東蓀:《中國之前途:德國乎?俄國乎?》第三封信,《解放與改造》1920年第2卷14號。
《晨報》自1919年4月10日至26日連載《勞農政府治下的俄國:實行社會共產主義之俄國真相》①該文發表時雖未署名,但據其評論內容推測,似為日本記者赴俄采訪通訊,晨報編輯亦穿插評論于其中。該文亦為上海《民國日報》等其他報刊轉載,以下注釋簡稱《勞農俄國》。,清晰地展現了時人重新審視“社會革命之俄國”時的微妙變化。該文作者指出,“布爾司維克主義是改革現代人類社會的一種主義”②《勞農俄國 (五)宣傳運動》,《晨報》1919年4月15日。,俄國是以“社會主義協作精神”為統領,懷抱“世界社會大革命”理想之新國家③《勞農俄國 (一)序言》 《勞農俄國 (五)宣傳運動》,《晨報》1919年4月10日、4月15日。。輯譯該文之《晨報》編輯亦認為,單就俄國矢志踐行“人人為社會”理念之一點而論,俄國革命已足受后世敬仰④《勞農俄國 (十)男女平權》,《晨報》1919年4月24日。。1920年初,詳述俄國社會革命現狀之《六星期之俄國》由晨報社出版,張君勱讀罷此文后,對俄觀念為之一變,對俄人改造社會之“真革命”精神感慨萬分⑤君勱:《讀六星期之俄國》《讀六星期之俄國(續)》,《改造》1920年第3卷1號、2號。。
不能否認, “十月革命”后熱烈評論“俄國問題”的中國知識分子,因消息閉塞而始終處于假“他人言”觀察俄國革命的境地。獨立視角與一手材料的缺失,無疑成為知識界對俄觀感起伏多變的主因。然自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不斷向“社會”投注熱忱的中國知識界,卻愈發感到近鄰“由弱變強”、挑戰“西方”既存秩序之“社會革命”的強大震撼力。反觀己身卻不禁扼腕:政治革命已逾數載,社會陳舊如故,求變求強的中國“社會革命”又如何能從“紙上功夫”走入現實?
1920年10月,英國著名哲學家伯特蘭·羅素 (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應邀赴華講學,其“改造中國”的意見直接引發了以陳獨秀、張東蓀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的論戰”——這當然是高度概括后的“歷史意見”⑥關于20年代初爆發的“馬克思主義者與基爾特社會主義者的論戰”,學界已有多年討論,成果之多毋庸贅述。目前,對這場爭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中國基爾特社會主義”“張東蓀社會主義思想”“羅素來華”等方面,但前論至少尚未解答一個簡單的問題:羅素來華演講為何能引發這場論戰?。
其實早在來華之初,羅素就已感到,尊稱其為“第二孔子”⑦《歡迎哲學家羅素記》(《申報》1920年10月14日),轉引自曹元勇編:《通往自由之路——羅素在中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第11頁。的中國人“不要技術哲學,要的是關于社會改造的實際建議”⑧《羅素致柯莉》(1920年10月18日),轉引自曹元勇編:《通往自由之路——羅素在中國》, “代序”第9頁。。事實上,時人對羅素哲學造詣之尊崇,遠不及聽取其“改造中國”意見之殷切,這甚至成為“我們對于他的唯一要求”⑨仲密: 《羅素與國粹》(《晨報》1920年10月19日),轉引自曹元勇編:《通往自由之路——羅素在中國》,第19頁。。但是,如果說羅素是鼓吹“基爾特社會主義”的源頭,張東蓀是其忠實“追隨者”,陳獨秀是其堅決“反對者”,那么當羅素離華后,張、陳二人對羅素完全相反的評價則足以引發我們繼續探討“當時意見”的興趣。張東蓀抱怨說:“羅素先生這一篇《中國人到自由之路》上,有許多地方和他向來的主張相矛盾。如他在北京大學演講社會主義,末段說中國最好是采用基爾特社會主義,而在《中國人到自由之路》上卻說非采用勞農專政不可……凡此種種讓我們生一種感想,就是覺得羅素先生自己的思想還未確定,如何能指導我們。”⑩張東蓀:《后言》,《時事新報》1921年7月31日。陳獨秀則評論道:羅素在《中國人到自由之路》里指出,改革之初,需有一萬徹底的人,愿冒自己性命的犧牲,去制馭政府,創興實業;中國的政治改革,決非幾年之后就能形成西方的德謨克拉西,“要到這個程度,最好經過俄國共產黨專政的階級。因為求國民底知識快點普及,發達實業不染資本主義色彩,俄國式的方法是唯一的道路”。他甚至認為:“羅素這兩段話,或者是中國政黨改造底一個大大的暗示”。?陳獨秀:《政治改造與政黨改造》(《新青年》1921年第9卷3號),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9頁。顯然,羅素對“勞農俄國”的態度,或者說中國是否要仿照俄國方法進行“社會改造”是導致張、陳二人截然相反態度的根源。實際上,“布爾塞維克主義”是當年羅素為回應中國人了解社會政治思想之渴望而演講的另一主題①馮崇義:《羅素與中國——西方思想在中國的一次經歷》“附錄一:《羅素旅華演講目錄》”,北京三聯書店,1994年,第222—223頁。。
羅素在華期間,其“改造中國”的意見始終基于兩個參照物: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之歐洲與俄國。羅素對歐洲的意見較為固定,希望中國“以歐為鑒”,切勿籠統吸收值此“過渡時代”之歐洲文明②《歡迎哲學家羅素記》(《申報》1920年10月14日)、《各團體歡迎羅素博士記——羅素博士言中國宜保存固有國粹》(《申報》1920年10月14日)、《滬七團體歡迎羅素記》(《晨報》1920年10月16日),轉引自曹元勇編:《通往自由之路——羅素在中國》,第11、12、14頁。。然而,在反復提及游歷未久之俄國時,羅素的說法則頗值得玩味③據羅素游記所言,其游俄時間為1920年5月11日至6月16日,可見其歸國未久即啟程赴華。愈之譯:《羅素的新俄觀》,《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19號。。如他曾反復告誡,中國值此“過渡時代”,應當“循序漸進”進行改造,不可若俄羅斯之“改造過急”④《各團體歡迎羅素博士記——羅博士言中國宜保存固有國粹》(《申報》1920年10月14日),轉引自曹元勇編: 《通往自由之路——羅素在中國》,第12頁。;在談到“發達產業”問題時,羅素又以俄國試辦“新制度”而導致其“孤立無援”來勸誡中國⑤《羅素在滬之演講》(《晨報》1920年10月17日),轉引自曹元勇編:《通往自由之路——羅素在中國》,第149頁。;在論及教育政策時,俄國有知識之人“問于實業及應用之物則不甚研究”的狀況也成為羅素勸誡中國學生的素材⑥《教育之效用》(《晨報》1920年10月24日),轉引自曹元勇編:《通往自由之路——羅素在中國》,第151頁。。
與此對應,中國知識分子在借羅素之言討論“改造中國”問題時,似乎亦難繞過“俄國問題”。甚至可以說,羅素以足能左右中國知識界之“哲學大家”與“親歷者”身份所講述的游俄觀感,實際上成為這場論戰的另一重要背景。
有學者曾用“相逢緣何不相識”⑦黃學軍:《相逢緣何不相識——談羅素與中國》,《中國圖書評論》2011年第3期。形容羅素此次中國之行,這種“讓人為難”的情形似乎也曾出現于羅素的俄國之行中。羅素隨英國工黨代表團游俄時雖曾受極高禮遇,甚至有與列寧密談一小時、與加米涅夫同宿一夜的經歷。但這些皆不足以打消羅素對俄國新制度的懷疑和批判。
羅素坦言,自己“信仰共產主義”,但絕不贊同俄國式的“把無限權力集中于少數人之手”的共產主義,更難以想象用“武力專斷”建成的共產主義。羅素意識到,俄國最需要的是“強有力的政府”,但堅決反對借戰爭之名而維系的專斷政治。羅素承認“國家社會主義”確實可以發展本國富源,但又十分懷疑這種戰爭中產生的“社會主義”,因為他滿眼所見皆是“不正當的物質分配”與受盡壓迫的農民。因此,羅素強調,評論“俄國革命”應抱以相當之冷靜與客觀,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之下還需認真審視“革命”帶來的真正社會效果,“鮑爾希維黨不是可崇拜的神仙,也不是該劃除的魔鬼。他們不過是有膽量有才干的人竭盡才力從事于目前不可能的事業罷了”。⑧愈之譯:《羅素的新俄觀》《羅素的新俄觀 (續)》,《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19號、20號。
帶著這種既同情又批判的英國式的“容忍精神”⑨羅素在結束游記論及英國時說:“我們所有的是文明的遺產和相互容忍的精神,這種東西對于我們對于世界都是極為重要的。”愈之譯: 《羅素的新俄觀(續)》,《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20號。來講述俄國的羅素,實際希望中國聽眾亦能充分“以俄為鑒”,對社會改造持審慎態度,循序漸進完成變革。然而,他亦堅決維護“社會主義”對于戰后世界的重要意義。于是,他只能一面高贊俄國“布爾塞維克主義”鏟除重商主義、解決貧富差異的“社會主義”理念,又一面反復申說俄國不足以支撐其理想的教育、糧食、工業水平,指摘俄國維系政權的“強硬手段”反而使“社會革命”后的俄國陷入“工業失敗”與“漸失革命本意”的困境⑩。
在這一背景下,就不難理解論戰爆發后雙方何以膠著于“發展實業”與“社會主義”兩問題之上了。簡而言之,雙方皆希望以羅素之言“證明”自己而“證偽”對方。本對俄國革命手段抱有看法①東蓀:《答張君勱書》,《時事新報》1920年7月24日。、又對羅素佩服“一百二十分”②東蓀:《大家須切記羅素先生給我們的忠告》,《時事新報》1920年11月14日。的張東蓀寫就《內地旅行而得之一教訓》,諄諄告誡中國當以“發展實業”為先,切莫“空談主義”③東蓀: 《內地旅行而得之一教訓》, 《時事新報》1920年11月5日。。堅決主張“社會主義”的邵力子等人立刻反譏張東蓀誤解羅素本意,謬言中國應重蹈“資本主義”覆轍④陳望道: 《批評東蓀君底〈又一教訓〉》、邵力子:《再評東蓀君底〈又一教訓〉》,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0年11月7日、11月8日。。
其實,論戰雙方本有基于相同歷史進化邏輯的“改造中國”共識,即在“中國不能外于世界”的根本前提下,改造中國必難越過“社會革命”,必要實行“社會主義”。在此前提下,“俄國革命”甚至也成為雙方檢驗“社會革命”效果的重要參照。然而,雙方又各持一套自洽的“改造中國”邏輯,皆抱以“非此即彼”之激烈態度審視對方觀點,結果便導致這場互難“容忍”的論戰,導致“以俄為鑒”與“以俄為師”的根本對立。
張東蓀以俄國“工業失敗” “政治集權”反推其“社會革命”失效,因此中國只能“以俄為鑒”,嚴守進化邏輯,由發展實業而產生階級社會,隨后再行社會革命,實行社會主義⑤東蓀:《答踐四先生書》,《時事新報》1920年11月13日。。邵力子、陳獨秀等人顯然因為俄國的存在而將世界視為“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對壘,在此情形下,中國必須“以俄為師”從速進行社會革命,以“社會主義”發展中國⑥邵力子:《再評東蓀君底〈又一教訓〉》,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0年11月8日;陳獨秀:《復東蓀先生底信》(《新青年》1920年第8卷4號),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第304—310頁。。
有趣的是,論戰雙方當年都曾與“勞農俄國”的使者積極討論過“改造中國”的計劃⑦有關維經斯基來華后與陳獨秀、張東蓀等人密會的情況,曾有多部著作與回憶錄述及。左玉河:《張東蓀傳》,山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 127頁;〔日〕石川禎浩著,袁廣泉譯:《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第96—97頁;茅盾:《我走過的道路 (節錄)》,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 《共產主義小組》(上),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第185頁。,都曾親眼見證開始介入“改造中國”進程的革命的俄國。曾被邀參加維經斯基與陳獨秀召集之“秘密聚會”的張東蓀,明確知曉俄國將有贊助中國革命之行動,以“俄國革命”為榜樣的“勞農主義”或將于中國成為現實,這使他憂慮不已。
張東蓀始終認為,政黨之成立必須基于一定的階級基礎,而中國距離“勞動階級的自覺”尚早,強行以“狄克推多制度”貫徹勞農主義、組織團體,無異于自毀“社會主義”前途⑧東蓀:《長期的忍耐》(《新青年》1920年第8卷4號)、 《現在與將來》(《改造》1920年第3卷4號),高軍、李慎兆等主編:《中國現代政治思想史資料選輯》(上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6—87、103—118頁。。于是,他在放棄高談“社會主義”之余,甚至開始借羅素之言⑨東蓀:《大家須切記羅素先生給我們的忠告》,《時事新報》1920年11月14日。,批判中國似已出現的“偽勞農主義”趨勢⑩東蓀: 《現在與將來》(《改造》1920年第3卷4號),高軍、李慎兆等主編:《中國現代政治思想史資料選輯》(上冊),第103—118頁。。這對以俄國革命為參照、正積極籌備建黨的陳獨秀等人而言,無疑是一種強烈的刺激。
自1920年底至1921年末,論戰進入白熱化狀態。一方“固守階段說”,主張以發展實業促成“社會改造”?藍公武:《社會主義研究:社會主義與中國》(《改造》1921年第3卷6號)、彭一湖:《我對張東蓀陳獨秀兩先生所爭論的意見》(《改造》1921年第3卷6號),蔡尚思主編: 《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1卷,第537—548、743—752頁。,堅決反對仿照俄國“以強迫方法實行社會主義”,制造“偽勞農革命”?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改造》1921年第3卷6號),高軍、李慎兆等主編:《中國現代政治思想史資料選輯》 (上冊),第119—132頁。;另一方堅信中國已深受資本主義壓迫,非按俄國方式速行“社會革命”則難以挽救危局①陳獨秀:《復東蓀先生底信》《社會主義批評》(《新青年》1920年第8卷4號、1921年第9卷3號),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第304—310、344—346頁;李達:《討論社會主義并質梁任公》(《新青年》1921年第9卷1號),《李達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1—63頁。。
吊詭的是,雙方雖在陳述同一個“俄國”,但一者指向“失敗的社會變革”,一者指向“成功的制度革新”。雙方雖同在“中國不能外于世界大勢”的名義下、借“勞農主義”痛陳中國問題,看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中國”與“世界”,開出了“改造社會”與“改造政治”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救國”藥方。
就此而言,以羅素演講引發的這場論戰為契機,中國知識界討論數年之“俄國革命”終于從遙遠的“他者”迅速轉變為引發強烈共鳴、影響中國自身命運的重大事件。“十月革命”由此走入近代中國的歷史敘述,并在此后數十年的不斷詮釋中逐漸定型為今日家喻戶曉的歷史分水嶺。
1917年至1921年間,中國知識界關于“俄國革命”的持續討論,與其說是對“他者”問題的濃厚興趣,不如說是當年知識界再三權衡自身問題,進而產生“集體焦慮”的一個生動縮影。
“十月革命”從以單純“暴力政變”形象出現的“他者”,迅速轉型為代表“社會革命”新方向、昭示中國未來出路的重大事件。這一根本轉變也折射出數年來中國知識界探索“改造中國”問題時的微妙心理變化——由“先建共和”之優越逐步跌入追趕“社會主義”的后進,由厭棄共和政治、達成“改造社會”共識再度復歸“改造政治”的激烈爭論。正如蔣百里當年所言,歐戰后的“救國”問題儼然已成“斯芬克斯口中的謎”,在“改造政府”與“改良社會”之間“盤來盤去”,“尋不出一個頭來”②百里:《我的社會主義討論》(《改造》1921年第3卷6號),蔡尚思主編:《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1卷,第737頁。。
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在“中國不能外于世界”的共同焦慮中,中國似已成為世界各種思潮的試驗場,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的中國”。無論嚴守“進化”軌道、循序漸進“改造社會”,還是盡速開始革命、徹底“改造政治”,都難以撇開“世界思潮”變幻帶給中國的一次次沖擊,都難以擺脫“世界”反復迫使“中國”進行自我定位而引發的種種爭論。
但是,“中國問題”的最終解決仍取決于志在改造中國的知識分子。正如羅素離華時所言,中國的改造必須“自己設法解決問題,切莫全然依靠外人”,改革應當“從政治方面入手”,只要“有一萬徹底的人肯冒危險,犧牲性命去推翻舊政治,建設新政治”,繼而振興實業,則將來自不難達到改造目的③羅素離京末次講演:《中國人到自由之路》,《東方雜志》1921年第18卷13號。。換言之,身處紛繁的“世界的中國”言論場,誰能盡快擺脫遙遙無期的爭論,將“救國”良策盡速轉變為政治現實,創造一個“中國的世界”,誰就能真正主導中國的未來。
當年輕的革命者將“奪取政權”作為“改造中國”的首要目標時,“俄國革命”終于成為影響20世紀中國歷史進程的重要里程碑。由“改造社會”徹底復歸“改造政治”邏輯,——這對于矢志將中國引入“社會主義”軌道的中國革命者而言,這或許正是“十月革命”對20年代中國的最重要“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