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友良
1933年,在中共中央和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的直接領導下,中央蘇區對勞動政策進行了一次檢視、修改和調整,其標志性成果,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于10月正式頒布的修改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這次勞動政策調整,目的在于改善緊張的勞資、工農和師徒關系,是蘇區當時調整社會關系的重要內容,為支持第五次反“圍剿”,以及此后繼續進行的更大調整,奠定了認識和政策的基礎。
對于這次勞動政策調整,已有一些相關研究成果,其中有的對中央蘇區的兩次勞動立法內容進行了分析,有的重點敘述了1931年勞動法“左”的錯誤內容和1933年劉少奇、陳云等對蘇區工人經濟斗爭中“左”的行為的批評糾正,進而提及新勞動法的修改頒布。這些研究,多著重于批評“左”傾經濟政策或肯定某一位領導人的貢獻,富有價值,但較少從社會關系調整的角度進行分析和認識,對蘇區修改勞動法的原因的論述也很不足,有的雖然有這樣的分析角度,但也僅提及而未作展開論述。①參見張希坡:《革命根據地的工運綱領和勞動立法史》,中國勞動出版社,1993年;胡松:《陳云在中央蘇區對“左”傾錯誤的抵制》, 《南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鐘素蘭:《試論陳云與中央蘇區工人運動的糾偏》,《黨史研究與教學》2005年第4期;劉勉玉、周聲柱:《劉少奇與中央蘇區的工人運動》, 《南昌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4期;凌步機、舒龍主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史》,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余伯流、凌步機:《中央蘇區史》,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張友南、孫偉:《中央蘇區時期勞動法問題研究》,《江西社會科學》2011年第3期;余伯流、何友良主編:《中國蘇區史》,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何友良:《蘇區制度、社會和民眾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何友良: 《權能分擔與社會整合——從國家與社會關系視野看蘇區社團》,《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3期;等等。這樣,就難以更為完整全面地認識這次政策調整的內涵與意義。實際上,這是蘇維埃革命史和現代工運史上一件帶有重要意義的政治和社會事件。蘇區特定社會秩序下何以發生罷工風潮?面對激烈的社會矛盾,蘇區黨和政權如何處置?為什么在中共中央剛剛遷入中央蘇區、按傳統說法“左”傾政策趨向高峰的1933年,會出現以糾正“左”傾勞動政策、改善階級關系和社會關系為目的的政策調整?1933年新勞動法對1931年勞動法的修改,怎樣著眼于緩解幾類緊張的社會關系?對這些問題的解答,反映了蘇區政權對不同利益群體訴求的應對與引導,顯示出國家與社會關系的一種良性調整方式,值得深入分析和研究。
促成蘇區調整勞動政策以緩解相關社會矛盾的導火索,是由工會組織的、1932年底1933年初在部分縣城突然發生的總同盟罷工,也稱工人的“年關斗爭”。
以罷工為主要形式的“年關斗爭”,原本為工會在國民黨統治區領導工人群眾爭取利益的一種主要方式。由于1931年11月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勞動法強調工人權益及工會有“宣布并領導罷工之權,代表工人交涉并簽定合同等權”等,在執行已逾一年、工人利益得到較好保護的基礎上,工人對雇主方的經濟要求日漸升高,以聲索經濟利益為內容的“年關斗爭”,也于1932年底第一次出現在中共領導的蘇區內。
臨時中央政府機關報《紅色中華》1933年2月10日第一次 (也是唯一的一次)開辟《年關斗爭》專欄,以“一片斗爭勝利聲”為總標題,報道建寧、博生 (即寧都)、安遠、石城、于都、勝利 (1931年冬設置,由興國、于都、寧都各一部組成)、會昌等七縣工人在工會領導下發起“年關斗爭”、實行罷工的情況。這次工人罷工,實際還不止這七個縣,另外還有汀州(即長汀)、南廣 (由南豐、廣昌各一部分組成)、瑞金等三縣也舉行了罷工,瑞金甚至提出“全縣總罷工”。
十縣罷工情形各異,其共同特點,一是罷工時間雖長短不一,從幾天到十幾天不等,但均組織嚴密,多數組建了罷工委員會作為指揮機構。組織程度最高的博生縣,最初罷工時即成立了15人罷工委員會,1933年1月7日又在江西省工會的直接領導下,在罷工委員會內成立五人主席團和組織、宣傳、糾察等部,建立宣傳隊、交通隊、糾察隊,基本仿效了過去在上海等大城市組織罷工的做法。二是所提要求集中在經濟方面,明確具體。罷工的共同訴求,是實現勞動法,執行合同條件,反對開除工人,爭取年關雙薪。具體到各縣,如建寧縣提出:從1932年9月起,每月增加工資1元 (銀圓,下同),實行成工八小時、青工六小時、童工四小時工作制,星期日休息,工人當紅軍、當游擊隊,雇主發給三個月工資,以及雇主發給年關雙薪、新年費、洗衣剃頭費,等等。博生縣染業工人要求年關費15元,雙薪費一個月,反對開除工人;藥業工人則要求年關費20元,雙薪費一個月14元,過節費4元,不開除工人。勝利縣以江口為主的全體木船工人,向老板提出每月工資增加到甲等每人15元,乙等14元,丙等13元,星期日、例假休息工資照發等。會昌縣向老板包工頭檢查勞動合同、集體合同,并宣布各失業工人到“長興號”拿工資和伙食費,該店包付失業工人工資、伙食300元,等等。這些要求,多以中央政府頒布的勞動法為依據,指責老板、雇主不遵守勞動法令及勞動合同,也有一部分為罷工者的附加條件。三是罷工斗爭的對象,均是私人企業、店鋪的老板、雇主,老板、雇主在工人強勢沖擊和限定時間答復下,均被迫允諾妥協。四是江西省、福建省工會及各有關縣工會,直接參與了各處罷工的領導,具有組織的威權與聲勢,因此有的地方雖然事由很小或不完全執行勞動法的雇主很少 (如會昌縣僅一家縫紉業老板、于都縣僅六家老板未及時簽訂合同),也能形成一定規模的罷工行動,而且最后均“得到了完全勝利”。①參見《一片斗爭勝利聲》,《紅色中華》1933年2月10日;《年關斗爭的幾點教訓》,《紅色中華》1933年2月13日??傮w上看,十縣罷工是由省縣兩級工會主導的,挾國家勞動法和強勢話語權,對私營業主進行的一場經濟斗爭。
但是,在蘇區的環境下發動這樣大規模的罷工,雖然為部分工人爭得了利益,整體上卻是失當的。1934年3月,中華全國總工會 (以下簡稱“全總”)在給赤色職工國際的報告中,曾追述這次罷工以及執行勞動政策中存在的嚴重錯誤,是目前所見一份十分珍貴的史料。報告指出,1932年到1933年年關,蘇區工人舉行的總罷工,為了達到工人的經濟要求,使得社會與紅軍的供給上發生困難。有些工人要求無限制地增加工資及提出各種特別要求 (如衣服、鞋襪、大衣、電筒等),遠遠超過企業擔負的能力,使得許多小企業停業。在許多城市實行了所謂“強迫介紹” (即雇主不要加雇工人,而工會強迫雇主加雇幾個工人,來“解決”工人的失業),將雇主的資本完全吃完了。企業中的工人離開工廠在蘇維埃及工會工作很長的時期,還要雇主付給工資,以至有請四個工人的小企業,只有一個工人做工。而工人中怠工、懶惰的事情也很多,以至有將工人生產的產品全部賣了,還不夠付給工資的事?!八綘I企業在這種政策下,無法繼續營業。”報告指出,這是蘇區工會在領導工人經濟斗爭上“發生了嚴重的過‘左’的錯誤。這種錯誤是代表一部分工人中的行會思想與工團主義的思想,沒有估計到蘇維埃政權下與國民黨政權下罷工性質的區別”。①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職工運動史研究室編:《中國工會歷史文獻》 (3)(1930.4—1937.6),工人出版社,1958年,第627—628頁。
全總的報告雖然反映的是后來的認識,但客觀道出了罷工的不良后果,由此不難看出:首先,罷工第一次發生在中共局部執政的蘇區內,缺乏與政權的協調和對整體利益的考慮,也出乎人們的意料,對社會視聽和社會秩序形成了相當大的沖擊。其次,它給本來脆弱的蘇區經濟平添了一重突然的打擊。在國民黨經濟封鎖、戰爭不斷和蘇區地處農村等條件下,蘇區經濟從本質上說是相當脆弱的,內部市場呆滯,外部交易不暢,實在經不起較大的沖擊與折騰②如會昌,在罷工前的1932年夏,即因工人工錢定得太高、工人提出的條件老板不敢反抗,導致“全市的老板,凡店中請有工人的十有七八都跑走了”,對當地經濟產生嚴重不利影響。參見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 (1932年)》(二),1992年,第562頁。。再次,它激發了蘇區內工人群眾與私營業主之間的矛盾,也使原來存在的工農矛盾和師徒矛盾進一步暴露,加劇了社會關系的緊張。因此,罷工浪潮無異于一場自亂行為,引起蘇區黨和政權的強烈震驚與不滿,進而加速了領導者們的思考與決斷,促成了勞動法的修改及相應社會關系的調整??梢哉f,挽救罷工造成的經濟和社會方面的近乎災難性后果,是在“左”傾政策趨向高峰的1933年,蘇區卻會出現糾正“左”傾勞動政策行動的根本原因。
蘇區勞動政策中存在的問題,并不是罷工發生后才被發現的。最早提出注意蘇區勞動政策、適當調整內部社會關系的,是共產國際執委會駐上海代表埃韋特。埃韋特在1932年10月8日給共產國際執委會書記處書記皮亞特尼茨基的報告中認為:蘇區經濟落后、戰爭和敵軍封鎖的形勢,“要求對中農、小手工業者等等作出一定的讓步”,“過分機械地貫徹勞動法中關于學徒工的條款,導致手工業者在有技能的領域停止安置幫手,結果是,今天就可以感覺到最重要行業的熟練工人十分缺乏”③《共產國際、聯共 (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3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第218—219頁。。同年12月初,埃韋特再次“堅決提出蘇區的問題”,認為首先擺在面前的是經濟政策問題,提出要有區別地應用勞動法、征稅等,必須限制國家在勞資糾紛中的仲裁活動,只限于仲裁一些重大事件,即如果通過罷工手段來解決就會給作戰行動和經濟帶來很大損害的重大事件④《共產國際、聯共 (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3卷,第261頁。。
埃韋特的報告引起了共產國際執委會的重視。在12月的書記處會議上,米夫談到中國蘇區經濟狀況時,提出要“對我們的經濟作一些必要修改、糾正的問題。無疑,我們不得不對手工業者、小資產階級、手藝工人、商人 (當然我主要是指小商人)作些讓步……目的是為了活躍當地的手工業作坊工業,促使它發展,以便加強和活躍內部的貿易。否則未必能解決蘇區這一嚴重的經濟狀況”。王明當即表示,完全同意米夫的講話,指出必須重視蘇區在土地、工會運動和工人問題上出現的一些新的情況,如“有些地方機械地執行我們的勞動法”,有些地方要求工人在被農民雇主雇用時,也實行八小時工作制,并供給衣服、棉被等物品,而“這些東西農民是沒有能力滿足的”。①《共產國際、聯共 (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3卷,第274—275、279頁。
隨后,共產國際還于1933年3月致電中共中央,明確指示應高度重視蘇區的經濟政策問題,進一步明確和修正有關經濟政策和專門措施,社會立法和工會工作等都應符合經濟實力和紅軍斗爭的利益。電報還針對罷工問題特別指出:支持和組織工人各種形式的經濟斗爭,在任何情況下都不禁止罷工,但不一定都采取罷工形式,所有直接涉及生產和紅軍斗爭利益的重大沖突,應吸收企業主和企業工會代表參加,由蘇維埃執行委員會下屬的勞動機關解決。在解決矛盾時不僅要從該工人團體的利益出發,而且要從紅軍及蘇區的整體狀況出發。②《共產國際、聯共 (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3卷,第354—355頁。另按張聞天所說,國際雇農工會所作《關于中國雇農工會的決議案》,也明確提出對勞動法“加以必須的修改”,使其適合于農業和鄉村的特點,以鞏固工農的聯合③洛甫:《五一節與勞動法執行的檢閱》,《斗爭》第10期,1933年5月1日。。
共產國際的認識與指示,發自蘇區工人罷工前和罷工后,在四個方面明確和深化了對蘇區勞動政策等的認識:一是明確指出了勞動法存在的不適合蘇區實際的問題;二是不僅涉及勞資方面的矛盾,而且進一步指出了影響工農關系、師徒關系的不當措施;三是對罷工提出了委婉的批評,提出了社會立法和工會工作要顧及紅軍及蘇區整體利益的基本原則;四是突出了政權機關在解決勞資矛盾中的地位與處理原則,強調政權機關的主體作用及兼顧工人與企業主雙方利益的原則。共產國際的指示,為蘇區黨和政權提供了認識基礎和政策指導,是蘇區應對罷工事件、修改勞動政策和調整相應關系的基本依據。從這個角度看,共產國際的指示,是在“左”傾政策趨向高峰的1933年,蘇區能夠主動糾正“左”傾勞動政策以改善階級關系和社會關系的重要原因。
蘇區罷工事件發生之時,也是中共中央由上海遷入中央蘇區的時期。得悉共產國際看法的蘇區黨和政權,立即從權力調整、法律修改和事實辨別、理論批評兩個方面進行處置,前者主要由臨時中央政府完成,后者則主要由黨的領導人負責。
先說臨時中央政府。政府主席毛澤東1933年2月中下旬由長汀休養地回到瑞金,參加政府領導工作。在其領導下,中央政府主要采取了以下幾個措施:一是率先在《紅色中華》報發文,批評罷工沒有估計企業能力的大小,罷工條件和一些額外要求超過企業的承受能力,認為罷工雖是工人的武器和權利,但應有蘇區內外的區別,“在蘇維埃政權下無條件的舉行總罷工,應該是錯誤的”,不利于鞏固和擴大蘇維埃的國家政權④《年關斗爭的幾點教訓》,《紅色中華》1933年2月13日。。二是于2月25日至26日在中央政府召開閩贛兩省、瑞金直屬縣及附近各縣市勞動部長聯席會議,檢討各級勞動部工作,討論勞動法實施、勞動部與工會關系、勞動部本身組織和成立勞動法庭等問題⑤《中央政府召開各級勞動部長聯席會議檢閱各地過去工作開展今后蘇區工運》,《紅色中華》1933年3月6日。。其后,又于4月11日任命全總委員長劉少奇兼任勞動部副部長,4月12日中央政府司法部發布第九號命令,決定組織勞動法庭,專門解決關于勞動問題的案件和糾紛,以改變過去“由工人及工會自己去解決”這類案件與糾紛的現狀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司法人民委員部命令 (第九號)——為組織勞動法庭的問題》,《紅色中華》1933年4月20日。。這些舉措,突出了蘇區政權機關在解決勞動問題中的地位與作用。三是從法律上進行根本解決,3月28日召開的人民委員會第38次常委會,決定修改勞動法,頒布勞動法的各種附屬法令,同時在蘇區建立失業介紹所、勞動檢查所與社會保險等⑦《人民委員會第三十八次常會》,《紅色中華》1933年4月8日。,調整各方利益關系。4月28日,即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勞動法起草委員會”名義,發出第一號通告,發布修改的勞動法草案,向各機關、企業、團體及全體工人、職員征求意見。10月15日,臨時中央政府正式頒布修改后的新勞動法。
臨時中央政府的處置,可稱果斷及時。它鮮明地表達了蘇區政權對罷工事件的態度,主要是從強化權力機構和修改勞動法令的法律高度,來反思之前的不足、應對罷工的不良影響和調整社會不同群體的利益關系。
剛遷入蘇區的中共中央領導人也表現出相當一致的態度。以往研究,比較偏重于少數幾位領導人的認識與作用,有的甚至歸功于某一位領導人,這是有欠準確的。實際上,在應對這次罷工事件進而檢討糾正勞動法、工會實踐的失當上,中共中央領導層是比較一致的,并按各人在中央的地位為序,以相繼發表文章為主要形式體現出來——當然論述的詳略深淺有不同。如果列一個時間表,大致是:4月15日,博古發表《論目前階段上蘇維埃政權的經濟政策》;19日,張聞天撰文《五一節與勞動法執行的檢閱》;25日,陳云撰文《關于蘇區工人的經濟斗爭》;其后,張聞天繼續撰文《蘇維埃政權下的階級斗爭》(5月26日),陳云繼續撰寫《在糾正工人經濟斗爭“左”的傾向中我們所作的錯誤》(6月28日)、《怎樣訂立勞動合同》(7月2日),劉少奇在6月一個月中相繼撰寫《在兩條戰線斗爭中來改訂合同》 《在改訂合同中應注意的幾個問題》《模范的工人要求綱領》 《停止“強迫介紹”與救濟失業工人》等四篇文章。這些文章態度鮮明、舉例豐富,張聞天、陳云用詞尤其尖銳,一時形成輿論高潮;又因作者為中共中央或全總最高領導人,具有權威性,可以視之為黨當時應對罷工事件、調整勞動政策的代表作。
這些文章集中表達了一些重要觀點、思想和政策意向:第一,對罷工事件和工會領導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在博古、張聞天和陳云的文章中,都出現了“工團主義”的提法,尤以陳云的批評最為嚴厲。博古率先批評道:“在發展經濟斗爭中,那種工團主義的從心所欲的只留意自己生活地位改善的傾向,一樣是有害的”,“工人階級在爭取自己生活狀況切實改善時,應善于把他同整個蘇維埃國家的利益聯結起來”①博古:《論目前階段上蘇維埃政權的經濟政策》(續一),《斗爭》第16期,1933年6月25日。。陳云則指出:工會“在領導工人經濟斗爭中間,存在著極端危險的工團主義的傾向”。這種工團主義的傾向,一方面表現在工人群眾只看到行業的狹小的經濟利益,不顧企業的經濟能力,強迫介紹失業工人,提出過高的經濟要求,使企業不能擔負而被迫倒閉;另一方面表現在領導斗爭的方式上,在糾正過去完全依靠政府力量或逮捕資本家戴高帽子游行等錯誤后,又在年關斗爭中,不去發動群眾與資本家談判,只是命令到處舉行總同盟罷工。陳云尖銳地批評:這“是破壞蘇區經濟的發展,破壞工農的經濟聯盟,破壞蘇維埃政權,破壞工人自己徹底的解放”,是“左”的錯誤;在蘇維埃政權之下舉行總同盟罷工,妨礙商品流通,妨礙紅軍的作戰的行動,不但是斗爭方式上的錯誤,而且是政治上的極大的錯誤,必須“要立即糾正錯誤的總同盟罷工”。②陳云:《關于蘇區工人的經濟斗爭》,《斗爭》第9期,1933年4月25日。這是從政治的高度,對蘇區罷工事件的定性判斷,對糾正工人群眾中的罷工天然合理思維,不失為一帖清醒劑。
第二,指出勞動法脫離蘇區實際以及修改勞動法的原則和目的。1931年12月頒布的勞動法,作為蘇維埃革命的一項重要制度性成果,在主張和維護工人階級權益上,發揮了積極作用,但由于取法現代大工業生產的經驗,其中也有很多遠遠超出農村革命實際的激進內容。他們沒有用激烈的語言批評勞動法,而是相當委婉地指出了存在的問題,認為照搬大都市、大生產條件制定的勞動法,許多條文并不適合蘇區農村和企業的實際情況,一年半來機械地執行勞動法,已經出現了各種困難問題,影響到工商業和農民群眾。因此,不但“必須同那些不顧任何情形企圖完全機械的執行勞動法的‘左’的傾向做斗爭”,要在不同情形下對不同的對象變通地執行勞動法,而且必須修改勞動法,修改的原則,是使勞動法更能適合于鄉村實際,適合于目前的環境與需要,修改的目的是為了鞏固工農的聯合、發展蘇維埃經濟和改善工人階級的生活①洛甫:《五一節與勞動法執行的檢閱》,《斗爭》第10期,1933年5月1日。。這類闡述,說明了修改勞動法的理由,突出了適合蘇區實際這一核心問題,為政策與社會關系的調整提供了原則與方向。
第三,以大量事實列舉、說明因機械執行勞動法和罷工而引發的社會關系緊張現象,明確要求重視和改善階級關系、社會關系。這是張聞天、陳云、劉少奇的文章中論述最為充分的問題。一是工人,主要是手工業工人與農民之間的關系。他們指出:因為機械地執行縮短工時、增加工資的政策,導致“農民對于工人工資的加倍增加與工作時間的減少,是不滿意的”。如一個16歲的青工,由工會幫助與雇主訂立勞動合同,規定每日工作6小時,不擔40斤以上的擔子,工錢從8元增到16元,而這個雇主卻是貧農。他們強調:許多蘇區都存在的農民不滿意的情況,值得黨與蘇維埃政府嚴重注意,由于在蘇區農村中,目前雇用輔助勞動力的,大多數是中農,是我們的同盟者,那種過左的辦法,看上去好似為了工人階級的利益,實際上卻正是在破壞工農的聯合,為了一部分工人眼前的利益而犧牲了整個工人階級的利益。②洛甫:《蘇維埃政權下的階級斗爭》,《斗爭》第14期,1933年6月5日。二是私營工商業主與工人,以及師傅與學徒的關系。這兩對關系雖然不完全是一回事,但工商業主和師傅都是雇主,是工資及其他待遇的支付者,在爭取提高工資與待遇的斗爭中,均處于工人和學徒的對立面。張聞天說,他在全總執行局所見的大量勞動合同,多是在工會要求下工人、學徒與私營企業、商店老板和師傅所簽訂,內容千篇一律:成年工人八小時,青工六小時,童工四小時,若多做時間,工資加倍。星期日不做工,工資照給;若要做時,經過勞動部及工會同意,工資加倍。工人抽煙、穿草鞋、剃頭等費用都要師傅支付。工人有病,需發給藥費、工資。工人去當紅軍,需發三個月平均工資;參加機關工作,發給一個月平均工資。無故不得開除工人,若要開除須經過勞動部及工會同意,發給三個月平均工資,等等。③洛甫:《五一節與勞動法執行的檢閱》,《斗爭》第10期,1933年5月1日。對工會、工人的要求,私營業主、店東和師傅不敢公開反對,工會甚至用武力強迫工商業主執行工人的要求,從而導致工商業主、師傅不滿意或無力承擔,最后只有破產歇業和不帶學徒。在分析各種社會關系緊張造成不利影響的基礎上,他們提出了要迅速進行調解的問題。博古指出:為正確決定包括經濟政策的蘇維埃政權的一切政策,必須提出和處理好“在工農民主專政之下的階級及階級間的相互關系”④博古:《論目前階段上蘇維埃政權的經濟政策》(續一),《斗爭》第16期,1933年6月25日。,仔細地傾聽基本農民群眾的要求和呼聲,團結他們在共產黨周圍,鞏固工人與基本農民的兄弟聯盟,而不要脫離自己的農民后備軍。張聞天要求:蘇維埃政府應該很迅速地起來,對工人與資本家的沖突進行調解與仲裁,最無害地解決這一沖突,說服工人改變他們的要求,在必要時,還應該對資本家實行讓步⑤洛甫:《蘇維埃政權下的階級斗爭》(1933年5月26日),《斗爭》第14期,1933年6月5日。。
第四,從目前階段的革命性質上,強調利用和發展資本主義的必要性。博古的文章雖然教條味甚濃,但也明確表示:在目前階段,還沒有任何可能來阻止資本主義的發展,而且亦不用害怕資本主義的發展,在蘇維埃政權對待資產階級的總的政策之下,一定限度的業務上的讓步與業務上的妥協,是可以允許的,這對更順利地進行經濟建設,“是有益而且必須的”⑥博古:《論目前階段上蘇維埃政權的經濟政策》(續一),《斗爭》第16期,1933年6月25日。。張聞天更為充分地論述道:“要發展蘇維埃的經濟,在目前不盡量利用私人資本是不可能的。私人資本主義的部分的發展,對于我們并不是可怕的”,這種發展,可以增加我們蘇區內的生產,流通我們的商品,而這對于蘇維埃政權現在是極端重要的⑦洛甫:《五一節與勞動法執行的檢閱》,《斗爭》第10期,1933年5月1日。。他還強調:在中國革命目前的階段上,不能沒有資本家,以武力消滅資本主義與它的剝削的企圖,“對于中國革命是極端有害的”①洛甫:《蘇維埃政權下的階級斗爭》,《斗爭》第14期,1933年6月5日。。陳云、劉少奇也表達了“過早的消滅私人資本”是“左”的錯誤的思想②參見《劉少奇年譜 (1898—1969)》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128頁。。這些論述,從思想理論和革命性質的高度,為修改勞動政策和調整相應關系提供了理論依據。
由上可見,黨和政權對待罷工事件,是一種既針對罷工又超乎其上的整體性應對,形成了全面檢討和迅速調整的態勢。其中,臨時中央政府著重的是政策法規和組織體系方面的調整,黨的領導人則偏重于思想、理論方面的糾偏,著重指出勞動法及其執行中的不當、罷工行動的錯誤以及當前階段黨的政策,而言詞較之臨時中央政府則尖銳得多。黨和政權的迅速應對,為政策調整提供了理論說明、法律依據與行動指導,勞動政策調整隨即在蘇區全面展開。
蘇區對勞動政策的調整,從1933年3月開始著手,4月底推出勞動法修訂稿并征求意見后進入高潮。政策調整由政府勞動部門和工會共同經辦,以修改和重訂勞動合同為主要路徑,重點調整三類社會關系,即勞資關系 (工人與私人工商業主)、工農關系 (手藝工人與農民)和師徒關系 (手藝工人師傅與學徒)。此外,在國家企業和集體性質的合作社中,也有相應的工人與企業、合作社關系的調整。
勞動法的修改,是蘇區處理國家與社會、國家與個人關系中的一件大事。從3月28日臨時中央政府決定修改勞動法,到4月28日公布修改稿廣泛征求意見,為期僅一個月。修改工作由中央政府勞動部和全總共同負責,按全總給赤色職工國際的報告所說,新勞動法是為了糾正舊勞動法不完全,又有許多條文不能在鄉村小手工企業中實行,并還有錯誤的條文等不足,而根據蘇聯1926年頒布的勞動法制定的。其后,經過半年的邊討論邊試行,由臨時中央政府吸收討論中的意見后于10月15日正式頒布。這個過程,在當時的條件下可稱慎重和周全。與舊勞動法過于偏重工人一方利益相比,新勞動法在繼續強調增進工人利益、保障工人權益的前提下③如繼續保留了關于八、六、四小時工作制,工資待遇 (如規定最低工資和青工女工同工同酬等),節假日報酬,工作介紹,糾紛仲裁等規定。有研究者認為新法中保留的條文較多,“仍然存在許多‘左’的影響”。從其條文和當時情勢看,確實如此,但也應看到,新法頒布時強調“變通辦法”,即實際操作應視不同情況予以變通,不完全受條文約束,故其“左”的影響并不會比紙面條文規定大。,更注重反映和維護包括工人在內的各方利益。這既體現在它更為廣闊的涵蓋面上,如將原法12章75條擴充為15章121條,增加了不少原來未涉及的內容④關于新勞動法的主要修改變化,參見張希坡:《革命根據地的工運綱領和勞動立法史》,第75—77頁。,更體現在以“合于現在蘇區的實際環境”為原則、強調“變通辦法”的條文規定上。誠如毛澤東在中華蘇維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中所說,“此次修改的勞動法,對于城市與鄉村,對于大企業與小企業,都能使之應用適當”⑤江西省檔案館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14頁。。新勞動法成為調整各方關系的重要法律依據。
對勞資關系的調整。調整勞資關系的關鍵在于適度保護私營業主及其利益。正如張聞天當時所說,要使私人資本家投資到生產或商業中來,那必須使他們有利可圖,而不是虧本。世界上沒有這樣的資本家,他的投資是為了虧本。為此,蘇區在兩個方面同時著力:一方面,在新勞動法中作出有利于保護私人資本的若干規定,即刪去了原來一些對雇主要求過高的條文,如工人主動辭工雇主需給半個月的辭工補貼等,另增加了一些保護雇主的規定。新增規定包括:雇主在一定情形下可自行招雇勞動者;在八小時工作制中增加了“實在工作時間”和特殊條件下的額外工作時間的限定;工資由貨幣和物品兩部分組成,在被雇人同意時可以部分物品代付;被雇人因為自己的過失,可減付1/3工資,屢次不能完成生產率可解除勞動合同;在七種情況下雇主可要求解除勞動合同;因被雇用人的疏忽或不遵守內部管理規則致使機器、物料、制造品損壞,經過工會和工廠委員會同意,可在被雇人工資內扣除賠償損失費(不超過一個月工資的1/3);等等。這些規定,均為1931年勞動法所無,雖然難言充分,但是蘇區在勞動法上加大對雇主利益的申述和維護,其進步意義值得肯定。
另一方面,表述得更直接、充分的,是強調要視實際情況變通地執行勞動法。這就是明確要求訂立集體合同與勞動合同,必須更能適合于雇主的經濟狀況,在不同狀況下,對不同對象,視其特點與實際有伸縮性,變通地執行勞動法。中央領導人反復申明不能機械地執行勞動法的條文,如店鋪、木船、造紙工人等,要實行八小時、六小時、四小時工作制就極端困難,否則店鋪到下午兩點鐘就要關門或船撐到半路上就要停下來。在工人自愿和增加工資的條件下,在私人企業內增加工作時間是可以容許的。①洛甫:《五一節與勞動法執行的檢閱》,《斗爭》第10期,1933年5月1日。對于獲利很高的酒菜館,可以提出較高的要求,而對于無利可圖的洋貨業,則不能不提出較低的要求。對于確實因為沒有來貨、無貨可售的,或確實生意清淡、將要倒閉的資本家,工會應該領導工人要求資本家繼續營業,同時應該領導工人在他們自愿的條件之下,減少一部分工資到企業不致倒閉為度。②陳云:《關于蘇區工人的經濟斗爭》,《斗爭》第9期,1933年4月25日。總之,就是“要根據工人的切身要求、地方的生活程度、雇主的營業情形,以及該項產業的特殊勞動條件等,來活潑的運用勞動法上的條文”③《劉少奇年譜 (1898—1969)》上卷,第128頁。。這些要求更具有引領性,也顯示出這時社會政策更具有靈活性,并在改訂勞動合同的實踐中得到了體現。
1933年3月起,開始按照新政策精神改訂勞動合同。石城縣城工人在3月改訂合同中,按照兩個原則即根據商店、企業資本大小和營業狀況,以及根據工人技術的高低來決定,這被認為是全蘇區工人們訂立合同時必須學習的經驗④《石城城市工人為改訂合同而斗爭》, 《紅色中華》1933年3月21日。。在勞動合同的改訂過程中,全總委員長劉少奇和黨團書記陳云發揮了主要的領導作用。陳云親自到汀州考察京果業的合同情況,并指導工會支部重新訂立適合實際的合同,形成了“汀州經驗”和《怎樣訂立勞動合同》的指導文章⑤其總結的訂立合同經驗為:(1)首先了解企業的實際情形,考察已訂合同實行與否,了解工人的要求;(2)以黨的支部為中心去動員群眾,加強支部對工人簽訂合同的領導,并通過群眾工作鞏固黨的組織;(3)訂立實際的適合于企業目前情形的有彈性的合同。參見《陳云年譜》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150—151頁; 《怎樣訂立勞動合同》,《斗爭》第18期,1933年7月15日。。劉少奇在《蘇區工人》上連發文章,既總結和介紹江西木船工人的要求綱領,認為這是根據工人與企業的特殊情形創造性地運用勞動法的典型,脫出了照抄勞動法的習氣,可以稱為模范的工人要求綱領,也繼續批評過去訂立合同中的不正確做法,如提出使企業非倒閉不可的要求,蠻不講理地要雇主雇用工會強迫介紹去的工人,以及在訂立合同時沒有必要地逮捕資本家等,要求停止向雇主強迫介紹工人⑥參見《劉少奇年譜 (1898—1969)》上卷,第128—129頁。。
臨時中央政府勞動部還發起了秋季“沖鋒季”運動來推動落實。 “沖鋒季”計劃規定:全蘇區工會在7月內根據修改的勞動法完成改訂合同工作,8月完成合同的審查和登記,8月15日再“通通檢查一次”⑦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第7卷,中央文獻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91—792頁。。事實上,無論是改訂還是檢查勞動合同,都并不僅限于這個時間規定 (湘贛蘇區延至1934年仍在部署與落實)。在檢查合同中,對發現的損害雇主利益的行為,進行了批評和糾正⑧參見江西省總工會、江西省檔案館編:《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24—525頁。。
對工農關系的調整。這里所說的工農關系是一個較小的特定范圍,主要指需要雇用輔助勞動力的農民與被雇用的工人之間的關系,調整的中心則是適度降低工人的工資 (工價),以改變作為雇主的農民因工人要求過高而不滿意的狀況。對此,新勞動法實行變通辦法,規定對于雇用輔助勞動力的中農、貧農、小船主、小手工業者及手工業的生產合作社,得到工人與工會的同意,可以免除受某些條文的拘束,另由中央執行委員會制定特別的法令頒布施行,在鄉村中雇用勞動力的手續,由中央勞動部會同全總制定特別章程辦理。1934年2月20日,中央政府頒布《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雇用輔助勞動暫行條例》,專門對這一類雇主與被雇者 (長工、短工與零工)的權利和義務、勞動和休息時間、報酬與保障等作出規范。該條例在基本精神與條文把握上,與新勞動法是一致的。實踐方面,則在對農民雇主的工資給付和工人工作時間上,對中農貧農與富農采取了不同的做法,即中農貧農雇主給雇用工人可付較低工資,工人工作時間較長,其他勞動條件也讓步一些。有如湘贛蘇區所強調,“訂立合同時,必須嚴格注意到工人與農民建立鞏固聯盟的基本原則。在鄉村中應按社會成分的不同 (富農、中農、貧農)在合同上提出不同的條文,對中農貧農的要求應該比對富農減低些”①《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575頁。。
對師徒關系的調整。學徒是年齡更小的一個勞動者群體,主要指在工廠、商店、手工作坊里跟師傅學習技術的青少年工人。為了改變因學徒要求過高而造成的無師傅愿帶學徒的現狀,新勞動法增設“學徒”一章,對學徒制度及其權益進行規范 (中央勞動部還另行頒發了保護學徒的補充法令)。其調整的基點與政策是:明確師傅的大多數都是勞動者,雖然剝削他們的學徒,但他們不是敵人,不能把這樣的師傅排斥于工會之外。黨與政府應該用一切力量,改善學徒的生活,消滅師傅對于學徒的封建式的剝削,但同時必須要使師傅帶學徒是有利的而不是貼本的,這種利益實際上等于學徒學習技術的學費②洛甫:《五一節與勞動法執行的檢閱》,《斗爭》第10期,1933年5月1日。。全總在報告師徒關系調整前后的情況時說:“學徒問題,在一九三三年春天因為‘左’的錯誤 (反對師傅、洗刷師傅出工會、學徒工資加得過高、及各種‘特別要求’等),使得手工企業及手藝工匠、商店等不帶學徒,已帶了的用各種方法辭退。一九三三年春天,蘇區的學徒是很少很少了,甚至全縣只有幾個學徒,但工人有五六千,這樣使得工人的后代蘇區熟練工人,日趨減少。工會在這方面是糾正了‘左’的錯誤,同時禁止舊有的封建式的對于學徒的虐待與壓迫,提倡與勸告工人帶學徒,規定學徒保護法及學徒合同的標準。最近蘇區的學徒是逐漸增加了 (中央區加了一千多),同時國家工廠也增加學徒”③《中國工會歷史文獻》(3)(1930.4—1937.6),第633頁。。可見,師徒關系的調整有了比較明顯的成效。
師徒關系調整的成效也是蘇區勞動政策和社會關系調整效果的縮影?!吨腥A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成立兩周年紀念對全體選民的工作報告書》和毛澤東在中華蘇維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都對此作出了肯定。全總給赤色職工國際的報告,也記述了調整的效果及其方法特點:“我們對于這些錯誤用了很大的力量來糾正。在‘五一’工人代表大會上,正確的成立了工人經濟斗爭的決議,我們并進行了許多艱苦的說服工人的工作……用了許多具體的事實例子來解釋工人,結果我們終究取得大多數工人的同意,大體糾正了這些錯誤?!雹堋吨袊v史文獻》(3)(1930.4—1937.6),第628頁。這表明,說服、講道理與調整政策,是此次調整的重要特點,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
1933年蘇區勞動政策的調整具有典型性,是中共在局部執政前期正確認識與平和處理社會矛盾的一次成功事例,顯示出可貴的特點,留下了重要的啟示。
調整顯示了法律先導的精神,是蘇區黨和政權以法律為依據,對勞動政策的一次自我檢視和主動調整。由于工人的要求和行動均是以蘇區頒布的勞動法為依據,都可以從勞動法中找到相應條文的支持,因此,從事源上說,事件的責任不在工人群眾,而在政策法令和制定法令的行政權力。正因為如此,蘇區黨和政權最根本的應對措施,是修改勞動法,因法而起,以法糾錯,表示了其對舊法不合理內容的自我檢視和反省,以及從法律的高度規范和調整社會關系的立場和態度。雖然沒有完全修改勞動法中不合實際的條文,而只是強調變通的辦法,與嚴謹的法律要求還是大有差距,但囿于當時的情勢,這也是能夠理解的,甚至可以視為一種智慧的行為。可以說,修改勞動法及與之對應的調整行動,也就是蘇區黨和政權在反省基礎上對勞動政策的主動調整,是一次講究法律規范的執政行為,開啟了蘇區后期連續主動進行法律政策和社會關系調整的先河。
兼顧各方,也是這次調整的一個重要原則和特點。勞資、工農、師徒等等,是各個不同的利益主體,其中工人是領導階級,而私營業主、雇主則居于受沖擊的弱勢地位,因而成為這次政策和相互關系調整的重點。在新勞動法中,修改和重新規范的內容主要是勞資關系、工人和雇主關系。在實際操作中,蘇區既突出重點,糾正工人群體中已經發生的過當行為,注重申明和維護私人業主、雇主的利益,同時也注意照顧和維護工人群眾的利益 (如在修改勞動法的同時,決定建立失業介紹所、勞動檢查所與社會保險等,解決工人的實際困難等),
即統籌兼顧各方利益,通過法律條文和政策執行,來確定各利益主體的基本需求和利益空間,以維護其利益與協和其關系。盡管在兼顧各方上也仍有未盡得當之處 (如對待貧農中農與富農的不一致),仍應肯定,這是在革命性質和政權代表性上一個具有實踐性意義的轉變和進步,突破了以往僅著眼于工農利益的局限,豐富了蘇區社會關系調整的內涵。
說服教育和改訂合同是這次調整的基本方法,也成為蘇區時期能夠成功處置突發社會矛盾的重要原因。本來,蘇區工人罷工及由此引發的社會關系緊張和經濟停滯,是一個負面影響很大的事件。蘇區在應對這個可稱為危機的事件中,卻少有地沒有采取激烈的壓制辦法,而是平和地說服工人與雇主改訂合同,雖然也有個別地方負責人“常常表現只罵過去工人過左了”,但這種顯得粗暴的態度很快受到批評,而被要求學習怎樣從實際中去領導工人,教育工人,糾正錯誤①《江西工人運動史料選編》,第525頁。。這種做法,在當年戰爭條件下顯得十分難得,也是社會關系調整能夠取得較大成效的重要原因。這也說明,到蘇區中期,黨和政權在社會認識與矛盾處置上,已經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和選擇性,表現出執政能力與水平的逐步提升,從而為此后處理同類社會問題、決定正確政策策略,提供了示范和經驗。
整個事件的起因和處置過程還說明,群體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十分復雜,各自關注的重點并不總是一致的。在一定條件下,社群認為合法有理的行為,在國家看來可能是“破壞”。社群與國家關系中的這種復雜性,既需要國家也需要社群組織仔細厘清與審慎處理。政權在與群體或個人的互動中,自然占據決定性的強勢地位,當社群即便是受到特別推重的工人群體妨礙國家整體利益時,國家可以在更大的視野下以修改法律來進行調適,同時也適當地照顧到社群的實際困難。而社群、個人對自身利益的要求與維護,也應適應客觀條件和現實環境,過分的要求反而會對社群成員及整個社會造成傷害,即使是處于社會頂層的領導階級,也需要不斷提升維權的理性與能力。如此,才能形成協調各方、齊心合力的社會基礎,實現良好的社會治理。這一點,至今具有啟示意義。
蘇區的這次勞動政策調整,是一次在上層基本沒有分歧的行動。它在中共中央、臨時中央政府和作為社團組織的全總的合力領導下進行,并非以往所說僅是極少數幾位有見識的領導人的個人行為。共產國際包括在其中工作的王明,發揮了點醒提示的積極作用。博古的認識雖然不如張聞天等那樣堅決深刻,但也比較明白地支持了政策調整。他的態度固然與共產國際的指示有關,卻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以“左”傾錯誤一概抹殺。中央領導層的這種一致,在1933年并不多見,究其原因,除了個人的見識外,因執行過左勞動政策引發的經濟和社會危機,以及共產國際的多次指示,是他們形成共識并果斷調整勞動政策的認識和行動基礎。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中共中央剛剛遷入中央蘇區、按傳統說法“左”傾政策趨向高峰的時候,中央蘇區卻發生了這樣一次糾正“左”傾勞動政策以改善階級和社會關系、緩解經濟和社會危機的政策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