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陳老師是嫁到我們村里后才做小學老師的。等她兒子能滿地爬的時候,她由代課老師變為民辦老師。跟許多老師一樣,她唯一的盼頭就是由民辦成為公辦。
陳老師梳著兩根辮子,被她甩在肩后,走起路來辮子一跳一跳的。當她揮著教鞭讓我們念黑板上的字時,那兩根辮子一顫一晃,不知不覺掉在胸前。
陳老師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從我們身邊走過,從腳底扇起來的風在我們周圍打著轉,空氣中彌漫著香氣。我們知道,那是陳老師留下的香氣。有人說,陳老師涂了雪花膏;有人反駁,陳老師才不會涂雪花膏。說陳老師涂雪花膏的同學是真心贊美,反駁的同學是不喜歡有人懷疑陳老師涂雪花膏。母親跟嬸嬸們從不涂雪花膏,我們也不涂,最多是幾毛錢的防裂膏,只有去相親的姐姐們才舍得買一瓶,而且這一瓶說不定到出嫁前還滿滿的。如果村里哪一個有家室的女人涂雪花膏,就會引來村里人,尤其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質疑,認為有辱婦道。
我們喜歡陳老師俯下身,靠近我們的頭,一筆一畫地指正我們寫的字。我們的手被陳老師緊緊地握著,而我們的眼睛卻瞟到了她的兩根辮子上。陳老師的發質特別好,又黑又粗,還有光澤。我們突然覺得自卑起來,我們的頭發個個黃枯枯的,一抓還有些黏。很快有人得出結論,陳老師身上的香氣來自她的頭發。陳老師肯定用香皂洗頭發。那一刻,我們羨慕極了。
在冬天,我們唯一可聞到的香是陳老師身上的香。我們忍不住伸長脖子,使勁翕動鼻翼,可惜教室里滿是我們身上發出來的酸腐味,有的幾個月不洗頭發,頭發一綹一綹的結成了“餅”。
陳老師教我們四年級的語文。朗讀課文時,她一字一句用自己的語言領著我們念課文。所謂自己的語言是陳老師用既非普通話又不是完全是村里的方言,乍一聽有普通話的腔,再一聽,卻拖著村里重重的口音。如果不念課文,陳老師就講一口地道的村話,我們回答問題也是地地道道的方言。陳老師說:“是伐?”我們回答:“是個。”陳老師:“聽懂郎咪?”我們齊喊:“聽懂郎哉。”然后,陳老師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兩根辮子在肩上一跳一跳的。
有一次,學校接到通知,鄉里有幾位老師要來聽課,陳老師的課是必聽的課。學校頓時忙碌起來,組織全校師生進行大清掃。張老師還揮起了大刷子,在雪白的墻壁上寫下紅紅的幾個字:歡迎上級學校的老師來校指導。第二天,上課鈴一響,陳老師穿戴一新,神情一如往常笑瞇瞇地走進教室,后面跟著幾位老師,手里都拿著一個筆記本,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陳老師讓我們把課本打開后,突然說起了普通話。大家早已習慣了她的“郎哉”“是伐”,對她一時卷舌、打顫,渾身不自在。更讓人難受的是,她把很多的音念歪了,“火車”念成“火叉”,“軟軟的”念作“扭扭的”。我們想笑,可又不敢笑。陳老師在講臺上很賣力地講著念著,我們在她走樣的普通話里,一次又一次地暗暗揉著小肚皮。我們偷偷地往后瞧去,幾位老師漲紅著臉,緊緊抿著嘴巴,有一位大概實在忍不住了,手捂著嘴把頭轉到一邊。
每個學期開學的時候,總有不少同學交不上學費。學校考慮有的家庭一時手頭緊張交不出學費,允許學生拖欠一段時間。課上到一個月后,學校開始對那些拖欠學費的學生進行催繳。有的老師在課堂上直接點名,然后告之要求幾天內繳上學費。被點到名的同學一個個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憋紅著臉,有的使勁地絞著衣角,而有的心事重重,目光低得不能再低。這樣靜悄悄的教室里只有老師不知情緒的聲音和幾個頑皮同學掃來掃去的目光。一周后老師還會繼續點名,仍有幾個同學繳不上學費。如果老師點名的次數多了,有的同學則再也不來上學了,教室里留著他空蕩蕩的座位。我們有時也想象,說不定過幾天那位同學會回來,只是一學期后那個座位上坐了其他同學。我曾有一個好朋友叫云,書念得很好,每次考試總是前幾名。她是三年級第二學期輟學的。放學后,我到她家去,正碰上她背著滿滿一簌籠的草從外面回來。本來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可一看到她躲閃著我的目光,想好的話都咽了回去。她一邊往羊圈里倒青草,一邊催促我回去。我說,你成績那么好,怎么不去學校了呢?云手中的草突然頓了一頓,隨便重重地抖動起簌籠來,把底下吃草的兩只羊驚得不知所措,站在一邊的我也不知所措。我走之前,云告訴我,她不想再去學校念書了,不念書的又不是她一個。每次老師在班上點名催繳學費,她就會難受好幾天。剛開始還能向父母開口要學費,幾次下來,她不再向家里要了。父母確實很艱難,前幾年父親得了一場大病欠下的錢還沒還清。云說,不念書了反而輕松了。她還努力朝我笑了一笑。這是我見過云最不像是笑的笑。
陳老師成為我們班主任后,她收繳學費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在課堂里,而是放學后去她辦公室。幾個星期過后,陳老師沒在課堂上為繳學費的事點過名,那些習慣了點名的欠費同學也沒有以往的那種膽怯、自卑的神情。原來,陳老師單獨一個個地叫到辦公室,先問問家里的情況,再說學費的事。如果實在困難,她會悄悄墊上,至于家長什么時候還就什么時候還,從不催討。記得有一位顧同學,學費欠了很長時間,她父母找到陳老師,說是不想讓顧同學念書了。陳老師好說歹說,總算把顧同學勸留在學校里,學費還是陳老師墊的。后來,陳老師在村道上偶遇顧同學的家長時,總繞得遠遠的,不想讓他們感到尷尬。
陳老師在她兒子結婚那年轉了正,兩根粗辮子不見了,而是滿頭白發。我們曾圍著她,回憶她身上的香氣。陳老師嘴巴張得大大的,聽著我們描述的各個細節,又不時地瞇瞇笑一下,眼睛里閃爍著少女般的光芒。陳老師既沒用香皂洗頭發,也沒有涂雪花膏,而是用“槿漆葉”洗頭發。這回輪到我們嘴巴張得老大。“槿漆”是村莊里最尋常的一種植物,路邊,屋旁,無須料理,也不必費一點心思,它們年年抽葉、開花,年年長一截,粉色,狀似喇叭。村里人有的用作籬笆,圍出一個庭院,有的用它隔離自留地與村道,一邊是行人走的路,一邊是莊稼生長的園地。“槿漆”開花的時候,我們摘花插在頭上,扮成新娘子,等待別人來搶。“槿漆”樹的葉子呈鋸齒狀,上面有細細的莖脈,搓爛后有一股澀味。身上的咸澀夠濃的了,誰會愿意澀味更重呢?望著被剪成一頭短發的陳老師,我們似乎又聞到了一股讓人忘記餓的香。
后來,我們知道“槿漆”學名是木槿,可藥用,也可食用,喜自由式生長。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