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郭克光

黃河灘里的村莊，在早飯過后的一個時辰，格外地寂靜。

工友們都去工地忙碌，我在房東家的堂屋里，伏在桌上寫材料。恍惚間感到窗外有個人影輕飄飄地閃過，我知道，這是房東的女兒，在窗外窺視屋里。我們黃河施工隊在這施工，租借民房住宿、辦公。我的房東主人是磚窯廠的技師，女主人在地里忙農活，他們的女兒在家以編席為業。她十九歲，身材苗條，走路輕盈，橢圓形的臉蛋，白里透著紅潤，高鼻梁，櫻桃嘴，長長的睫毛，覆蓋著一雙忽閃著讓你捉摸不透的大眼睛，抿嘴一笑，臉蛋上顯出兩個笑靨，一條大辮烏黑，走起路來，左右擺動。我住進她家那天就注意到她，她也注意到我，都在各自的心中藏著，只是不便說出罷了。

她編席時的姿態更為招人喜愛。在她寬敞平坦的院子里的樹蔭下，她輕巧地蹲在地上，細長白嫩的手指來回撥動，那柔軟、潔白、細長、光滑的高粱秸稈皮就會翩翩起舞、躍躍蕩蕩、悠悠閃閃。隨著她倩影的漸漸向前移動，在她的身后就是片潔白潤滑的席子。她還能編出許多美麗的圖案，她編的席子在集市上都能賣到好價錢。當她察覺到我在注目她時，她陵我一眼，臉上顯出紅暈，抿嘴一笑，露出兩個笑靨，大辮往身后一甩，輕盈地站起來，往西屋走去。我很尷尬，沒趣地笑笑離去。

我見她在窗外一閃影兒離去，又靜下心來寫材料。感覺中，有個人兒站在我身邊，從她身上散發的氣息中，我知道，她就在我身邊靜靜地站著。她走路總是沒響聲，輕飄飄地來，靜悄悄地去，給你一種美妙的感覺。她把兩個剛剝好皮的熟雞蛋放在桌上，輕輕地推我一下，說，自己家的雞下的，趁熱吃了。我還沒回過神兒來，她一扭身，閃出屋外。我記不清，她給我的雞蛋有多少個。我感到不安，可心里又覺得甜蜜。無奈，我只有把院子常掃得干干凈凈，把水缸的水擔得常滿，別無選擇。

我常發現，上午上工時，我換掉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洗，等下午我從工地回來，衣服都已經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床上。后來，我干脆下午下班后，把該洗的衣服洗好，晾在院子里。等我第二天下工回來，發現院子里的衣服不見了。我正納悶，她拿著洗凈疊好的衣服走過來，輕聲細語地說，我見你沒洗凈，又給你重洗了下。還沒等我要說什么，她放下衣服，一扭身走了。

在工地上，我的褲子被鐵絲掛破了口子。下工后，我跟女房東要了針線，自己縫了縫，我看蠻好的。幾天后，這條褲子有點臟，我把它洗凈，掛在了院子里。下午收工回來，她又把疊好的褲子送給我。說，我把你縫的拆掉，又重新縫了下。她說著沖我笑笑，一扭身走了。我望著她走去的背影，能說什么呢。

我著了涼，早晨起來，頭疼，渾身發冷，沒有氣力。心想，休息一下會好的。我躺到床上，想起家來，特別想我的媽媽。在我迷迷糊糊時，一只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前額，我睜開眼，見是她。她說，看燙的，走，跟我到村衛生所看看去。我感到不妥，輕輕地搖頭。她佯嗔地說，你呀，出門在外，也不知道愛惜自己，說你啥好，你躺下。她一閃身出了門。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她輕輕推醒，見她把一包藥片放在桌上，從中取出兩片，端起碗熱水，用嘴試試水溫，讓我把藥吸下去。她又端碗熱氣騰騰的紅糖水，說，剛熬的姜糖水，趁熱喝下去，發發汗。她兩眼含情，目光悠悠地看著我，我鼻子發酸，淚珠欲溢，但忍住了。她說，你躺下。我躺下，她沒離我而去，而是靜靜地坐在床前，守護著我。

月升中天，樹蔭斑駁，她盈盈地來到我身邊，看看我，欲言又止，像有為難之意。但她又不甘心，吞吞吐吐地說，我家的雞丟了兩只，你能不能幫我到村外去找找？我膽子小，同我做個伴。我點點頭，就隨她去了村外。

村外，皓月當空，銀輝遍地，莊稼片片，影影綽綽，樹葉投下濃密的陰影，斑斑駁駁。我倆順著村頭邊的一條小河，在樹蔭的遮罩下，彳亍地向前走去。她停下來，向周圍張望，明月懸空，田幽村靜，萬籟俱寂，哪里有雞的半點蹤影？猛地，她驚慌失措地輕聲說，那里有個黑影，那里有個黑影，我怕，我怕。我睜大眼睛，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還沒等我看到什么，她就雙手緊緊地抱住我，擁俯在我的胸懷。我不知所措，就不是，推不是，木偶般地站在那里。我如夢清醒，這哪里是尋雞，而是要向我表白心跡。我強遏制住自己心潮激蕩的心情，我清醒；我才二十一歲，工作未定，父母遠在故鄉，決不能只顧自己的一時輕率，毀去自己的前程，也會給她帶來一生的不幸。我承認，她愛我，我也愛她，如果隨她心愿，我倆都要付出一生的代價。以后我能給她什么？生活上的艱難，精神上的痛苦，這算是我給她的愛？愛她，就應該讓她生活得更美好，幸福！

她擁俯在我胸前，喃喃地說：“俺知道，咱倆不會有好的結果，咱倆是有緣無分，這是俺的命，俺信命。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俺樂意這樣做，俺情愿這樣做，俺不后悔，就這俺就滿足了。俺知道，俺不識字，配不上你，可俺能吃苦，能干活掙錢，能養家，再苦再累，俺也不怕。可俺又怕連累你，讓你為俺吃苦受累，俺又不情愿。俺愛你！”

工程經過驗收，全部完工，我們要撤走。這天，陽光仍是那樣明媚，秋風仍是那樣涼爽，可我心里卻是悵惘。我把行李搬上卡車，向房東說些分離時的感謝話，真誠地表白著我的心跡。我環視四周，沒發現她，我知道，她一定在窺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感到失落。我無奈地坐上了車，當車緩緩啟動后，我的眼睛一亮，我望見了她，她孤獨一人，站在她門口的大街上，在默默地注視著我，車越開越快，她離我越來越遠，她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我相信，她還站在那里望著我。

責任編輯：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