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再春
我家住在離街三十里的伏牛山里,那時,貧困加之道路艱難,山民們一年到頭很少趕集上店,但流傳著一句俗語:“有錢沒錢,貼花花過年。”
我家的年集,基本上都是趕在下雨或下雪的時候。我家的山貨,除了蜂蜜、核桃、大棗、干柴,主要是木炭。只有雨雪天,才好賣柴、賣炭、賣山貨。山里人有個傳統,上街下山不空手,上街賣山貨,下山帶柴火。趕年集的主要工具,就是一根又紅又亮的桑木扁擔,和兩個用荊條竹子合編的大籮筐。
我6歲那年臘月二十三,雨雪交加,雞叫二遍,吃過了母親做的夜早飯。爺爺擔著我和山貨,在“吱嘎、吱嘎”的響聲中,頂風冒雪出了大門。我的筐底下墊著一袋子紅棗,身子一大半被懸在筐外。走一路,爺爺交代:“要抓緊筐繩啊!”
天大亮的時候,我們來到街后排隊過獨木橋的大沙河上。爺爺頭上冒著熱氣,眉毛胡子都是雪,我的整個身子凍得麻木冰涼。爺爺擔著我和山貨,顫顫巍巍地走到河中間,由于橋上人多負重,橋板劇烈晃動,使我頭暈目眩,突然眼前一黑,我的整個身子一下倒進河里去了。爺爺不顧一切地把我從結著薄冰的河水里抱出來,一口氣跑到河岸上。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我,看無大礙,就挑起擔子,小跑似的進街了。
一入街口,我就看到了只有年集上才有的那種花紅柳綠的帳篷和琳瑯滿目的年貨。我高興極了,爺爺把破氈帽拉得低低的,抓著兩個筐繩,喘著粗氣,一股勁兒往前擠去。直走到一片飯棚前,才放下擔子。
“嗨,大意失荊州啊!”爺爺一邊把我從筐里抱出來,一邊拍打我身上已經結成的薄冰說,“橋板一晃蕩,就把這個小兔崽子晃河里去了。趕快給他烤烤,暖和暖和哦!”
一位“大胡子”爺爺,立即把我抱到他爐火熊熊的大灶口前。頃刻間,我身邊就擺滿了那些油津津、黃焦焦的水煎包、油條,還有熱騰騰的胡辣湯、罐裝的小餃子。“勞駕,勞駕!”爺爺一邊行著禮,一邊熱情地給他們往灶臺上捧著筐里的大紅棗,“讓孫娃子喝碗熱乎的就中了,其他的……就不……哎,好好,我回頭結賬吧!”
到后半晌時,天越來越暗,鵝毛大雪越下越大。飯棚里的食客也漸漸稀少,在我想爺爺想得要哭出聲時,爺爺挑著年貨,微笑著回到我身邊。“爺爺,我給你留的!”我把早就包起來的那些好吃的給爺爺。“好毛毛,”爺爺順手把包塞進筐里,“爺爺不餓,給你弟弟妹妹帶回去吧!”爺爺挑起我和年貨,慌忙拐進大街里去了。
突然,我看到了街口拐角處的門店上,懸掛著一串串紅溜溜的冰糖葫蘆:“爺爺,我想吃那個——”“又忘了?來時候你咋給爺保證的?”爺爺邊走邊說,“再說一遍,讓我聽聽?”爺爺看我沉默不語了,認真地摸著兜子說:“過年,咱家每人好歹都要添一件新東西的。你娘的頭巾,早就補得不能再補了,今天就剩這三毛錢了,你吃了糖葫蘆,你娘就沒有新頭巾了。”
我帶著哭腔說:“那我的螞蚱炮和紅燈籠呢?”
“你又忘了?爺爺答應過你的。我已經找好了一個豬尿包,今年給你做個又大又亮的紅燈籠。提上它,你肯定比人家撿的炮又多又好!”爺爺嬉笑著,在十字街口放下擔子,從筐里掏出一頂瓜皮小絨帽給我戴上,又拿出一塊新鮮的青布說,“你看,你掉河里把棉衣都弄臟了,過年時,讓你娘做件新長衫罩上,這一穿一戴,嘿,那可是闊少爺了,誰不眼氣啊!”爺爺笑著跑開了,他回頭大聲喊:“看好擔子,回來再說——”過了一會兒,爺爺高興地拿著給母親買的藍頭巾回來了。就在挑起擔子時,他從懷里掏出一本新書給我說:“過罷年,你就該上學了,好好讀書吧,錢都在書本里呢!”
當我們出街上路時,風雪又大了起來。爺爺吃力地向前走著,我坐在后面的大筐里,趕緊認真地一頁一頁翻著爺爺給我買的新書。“這書里沒有錢呀?爺爺——”我在后面大聲喊著。
不知是因為風大,爺爺聽不見,還是爺爺不愿回答我,在返程的山路上,除了爺爺肩上那一副沉重的擔子,有節奏地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他始終沒再說一句話。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爺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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