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年認識一位國企老總,自覺文化素質高于同行,有次寫了幅字送給地方主要領導,內容是元代畫家王冕的詩:“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當時市里正從國企選拔副市長,傳言中他是可能性最大的人選,結果卻落選了。事后,在一次酒宴上,地方主要領導給一桌子企業老總敬酒,到他面前,說:“為你的清高敬一杯。”他于是知道,事情壞在那幅字上。“可清高有什么錯呢?”他苦著臉問我。我說,真的清高,會寫出“清高”送領導嗎?他漲紅了臉:“你們文人,刻薄。”
某年在旅途中偶遇一位剛退休的領導,談起人情,他很傷心。他在書法界還真的有些名氣,在位時寫了“開拓進取”“務實拼搏”“團結奮進”一類激勵人的話布置于機關——迎門的屏風、走廊、會議室、禮堂,琳瑯滿目。可新的一把手到任的第二天,就讓辦公室把那些銅鑄的、木刻的、裝成鏡框的“墨寶”統統摘下,先打電話給他,知道他不打算收藏,就一車子推進了廢品回收站。這位前一把手頗想不通:他的字就那么礙眼嗎?換了領導就不需要思想政治工作嗎?很明顯,這話后一句是借口,前一句才多少道出一點實情:拿下那些“墨寶”是對他的藐視,按這心理邏輯,原本布置那些“墨寶”只是為了展示才藝。我頗感為難,只好說:想開些,有句土話說,千個師父千個法,新領導自有激勵人的新辦法,你就不必勞神操心了。
表現欲是人性中很可惡的一種東西,誰都知道它不好,誰又都擺脫不了。前年在中國作協杭州創作之家度假,偶翻留言簿,見到許多此前來過的同行留下的墨跡。那些對周邊環境和工作人員的贊詞尚可接受,那些顯然費了心思,模仿白居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蘇東坡“欲把西湖比西子”之類的杰作,則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禁不住也抓筆胡謅兩句:“到杭州慎言世上有景,臨西湖最好筆下無詩。”我的意思是,也操文字營生的同行最好學一點李太白的“崔顥題詩在上頭”。過了些日子,我忽然警覺,我那樣做,骨子里不也是要表明比人家高明嗎?
人不可能不表達,表達了就立起了一個靶子,不管你是大白話還是“大黑話”。這是一個悖論。佛家講拈花微笑,道家講三緘其口,我們常人做不到。唯一可以做的是言行盡可能地多一些真誠,少一些討好賣乖的聰明。誰也不是傻子,多數人是非良莠還是門兒清的。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