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博上,我見過幾個經濟學愛好者吵架,真要仔細去推敲,發現爭論雙方很可能70%甚至90%的觀點是相似的,即使有30%甚至10%的分歧,也往往導致“一言不和就掀桌子”。
這樣的暴躁顯然不局限于經濟學家。在一個不習慣于就公共議題展開公開辯論的社會里,人人都是易燃易爆品。在一個有著悠久的“你死我活”傳統的文化里,真理永遠是獨家經營。
當代政治哲學家桑德爾說過,當思想太多地被權力用來當作棍棒,困惑就成為寬容的前提。當人人爭當殺氣騰騰的真理代言人時,遲疑則是一種智性的成熟。“當你知道的越多,你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也就越多”。
比如,有個恐怖分子嫌疑人,可能掌握了一個會導致成千上萬平民死亡的恐怖襲擊秘密,只有拷打他才可能獲得該信息。為獲取信息,應不應該對他進行刑訊逼供?應該。那么,好,你是哲學上的功利主義者,為了多數人的福利,可以犧牲一個個體的權利。但是,如果無論你如何拷打他,他都不會招,你還愿意做那個功利主義者嗎?在成千上萬平民的生命和一個人的權利之間,你大約感到了遲疑。
再比如,籃球巨星喬丹在運動生涯里,年收入高達數千萬美元,政府應該對他強制征收高稅收,以促進經濟平等嗎?你也許會說,應該。他每年交出100萬美元分給100個貧困家庭,對他自己來說,不造成什么大的損害,卻可能大大改善100個家庭的生活水平,甚至可能改變100個孩子的命運。這里促進的可不僅僅是結果平等,還是機會平等。政府有沒有權力出于同樣的理由,強制我們獻血甚至獻骨髓呢?畢竟,在體檢合格的情況下,捐點血甚至骨髓不會影響我們的健康,對于那些急迫需要這些醫療救助的人,這卻是雪中送炭。在平等和權利之間,我們再次感到了遲疑。
又比如,一個叫比爾的人,碰巧知道一個叫威蒂的人的下落。威蒂是個毒販,正被警察通緝。比爾應該向警察供出威蒂的下落嗎?你可能會說,當然應該。如果威蒂是比爾的親哥哥,并且從小兩人相親相愛呢?事實上,這個叫比爾·伯格的人寧可為了哥哥而辭去麻省大學校長的職位,也不肯配合警察揭發哥哥。不少人被他對哥哥的忠誠及其犧牲所感動。可是,難道一件正確的事情,僅僅因為適用于你自己的親人,就變成一件錯誤的事情嗎?在桑德爾式的共同體忠誠之間,我們再次陷入徘徊。
這樣的例子可以無限舉下去。如果“生命是最寶貴的”,我們愿意為降低高速公路上的車禍傷亡率,而將最高時速降低1/4甚至1/2嗎?只要不傷害他人,人就可以為所欲為?如果政府應該保持價值中立,那么,政府應該花同樣多的錢資助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和垃圾肥皂劇嗎?根據心理學上的“認知沖突”理論,人有追求邏輯一致性的本能。這些令人困惑的情境似乎又提醒我們,沒有一個正義標準可以放之四海且貫通古今,每個人實際上都在特定情境下“因地制宜”地選擇正義原則。
每一種觀念似乎都有它的道理,未必導致相對主義。它只是提醒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構成沖突的未必僅僅是“善惡”之間,一種“善”和另一種“善”也可能構成緊張關系。權利和福利之間,“絕對命令”和“人之常情”之間,平等和效率之間,自由和安全之間,常常存在著取舍關系。我們盡可以根據自己的觀念,論證哪種取舍更合理或更合時宜,如果有人告訴我們,存在著一種沒有代價的選擇,那么,我們就需要提高警惕了。
每個人最終會得出自己的結論,但這應該是穿過論敵的觀念,而不是繞過它們。有人在形容美國的立憲經歷時指出,這不是一個偉大的勝利,而是一個偉大的妥協。的確,在諸善之間,妥協比勝利更值得慶祝。
摘自《觀念的水位》浙江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