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年中秋節(jié)的晚上,我有幸在廬山半山腰的一棟吊腳木樓里度過。
那幾棟木樓的舊址,是白居易的草堂——廬山草堂。1200年前他被貶到九江做司馬,在這里一住三年,閑暇時游山觀水,縱覽“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勝景。
朋友的朋友在此重修草堂,紀念白居易的謫居歲月。因為來不及下山,晚上我們就地取材,燃枯枝敗葉,吃山間野蔬,飲石上泉水,在平日的都市飲食之外,難得品嘗了一次山風雨露培育出來的林野佳肴。人有人性,物有物性,那一壟蔬菜、一捧清泉,它們味道的甘洌與鮮美、酸澀與苦辣,是最簡單也最本原的物性,和幾千年前幾乎沒有什么兩樣。而且,和現(xiàn)代工業(yè)燃料不一樣的是,那些用松枝、枯葉和絨草燒出來的菜和飯,絕對和用煤氣與電燒出來的菜和飯不同。燃料本身的屬性和能量,直接影響到它作用的對象。
朋友那位70歲的老友,長髯及胸,須發(fā)皆白,在此間墾山、種菜、種藥。他說,很多中藥之所以沒有以前那種效果,是因為很多地方種藥材的水土本身就不行了。他要在這里種一些天然的、沒有污染的藥材,一來自己開方子有了藥材,二來也為衰落的中藥正一回名。
李清照的詞里說綠肥紅瘦,其實味道也是有顏色的。每一種味道都能對應一種顏色,酸是橙,甜是黃,苦是黑,辣是赤,咸是綠,澀是紫,淡是白。味道可以是綠綠的苔蘚,也可以是蒼蒼的白發(fā),白居易在廬山時所嘗到的味道,是人生的苦澀,卻是自然的甘甜。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味道也一樣。自從富裕起來后,現(xiàn)代人的味蕾就開始被各種山吃海喝、暴飲暴食,被化學的、工業(yè)的、污染了的東西破壞掉,品嘗不出最好的滋味了。
現(xiàn)代人對味道覺性的喪失,跟物質(zhì)的繁榮和發(fā)達有很大關系,尤其是在物質(zhì)生活改善之后。我們吃動物性食物太多,離食物鏈的末端太近,初端太遠,經(jīng)過一條條長長的食物鏈條,把食物最原始、最本質(zhì)的物性和味道弄丟了,建立不起來了。
味覺喪失,跟味道的屬地原則也有關系。有一個朋友對我說,家鄉(xiāng)食物最養(yǎng)人,只有吃家鄉(xiāng)的飯菜才會越吃越健康,尤其是對于很多少小離家的人,如果能經(jīng)常吃到家鄉(xiāng)的食材,一定會喚回身體里的很多記憶。游離在外,我們從小建立起來的味覺系統(tǒng)被打破了、打亂了,全天下似乎遍地都是湘菜,都是四川火鍋,現(xiàn)代人的味覺淪陷在麻和辣的口舌刺激中。
八國聯(lián)軍進京,慈禧太后庚子西逃,一路上饑寒交迫、風餐露宿。在奔波中她投奔農(nóng)家吃到一碗小米粥,竟然覺得是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美味,以至回宮之后還念念不忘,又派人去找了來吃,結果完全不是原來的滋味。味覺的衰退,也不單單是生物和機能上的身體感受的衰退,還有苦難和流離的衰退,盛世中不愁飽暖,不患奔波,但是在吃的感覺上卻缺少了一層底色,那種底色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為一碗粥、一盤菜建立起一種反差和張力來。
陳丹燕為父親和姑姑寫的回憶錄《蓮生與阿玉》中,她姑姑阿玉每次吃完飯,最后都要嚼一口白米飯,那種淡淡的、清香的、稻子果實本身的香味,是一種至味,留于唇齒。陳丹燕祖籍廣西平樂,她姑姑的習慣應是廣西人的一種習慣,是吃米的人的習慣。
對我們來說,不妨也試一試這樣的習慣,吃完飯后,在嘴里嚼一口白米飯,等咀嚼到全部破碎之后再徐徐吞下,或者經(jīng)常喝喝茶。用稻田里秧苗的味道和物性,用山坡上飲風接露的葉片,對抗日常飲食中雜七雜八的味道,修正、恢復和建立起自己本來的味覺系統(tǒng)。
摘自《身體的鄉(xiāng)愁》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