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鳴你好:
那天你打來電話,第一句話就說,《陽光》又給你找活兒了吧?!蛾柟狻返哪莻€活兒一干就干了兩年,也沒的寫了,該畫句號了。沒想到《陽光》編輯部又打來電話,讓寫個評論。我心想,那個欄目既然改了,再用那種形式就沒意思了。但我又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個會寫評論的人。我是看小說受了啟發,把感觸寫下來。我喜歡用小說聯系生活,還喜歡用生活聯系小說,總以為評論是和理論聯系在一起的。所以人家一讓我寫評論就發憷。在腹內空空地打開電腦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曾經給你的郵箱回復過一封信,這次干脆就用書信的形式吧,談起來比較隨意,比較從容。
從容這個詞,咱倆聊過不少次,受聊天的啟發,后來給《陽光》寫欄目的時候,以從容為話題,說了阿成的作品。阿成從容,你也從容,但你們倆不一樣。阿成更安靜更顯得有城府一些。你有時候會弄出一些翻江倒海來。我不是指的那種大題材,那種宏大敘事的翻江倒海。我是說,你寫人物的翻江倒海,寫命運。
說到翻江倒海,不由自主地就又想到了來泰,《北京候鳥》里的那個來泰。在那個下著大雨的夜晚,一個醉漢倒下了,就是那個經歷了命運翻江倒海的來泰,來泰胃里頭翻江倒海,心里頭肯定更加翻江倒海,連我這個讀者看了也翻江倒海,我感嘆人的命運與無奈。后來我又感嘆《白水羊頭葫蘆絲》,感嘆里邊的馬歡,馬歡在看到二旦登臺演出的時候,在看到阿英給二旦鼓掌的時候,心里頭一定也在翻江倒海。你寫翻江倒海,寫人的失敗,寫得讀者也跟著翻江倒海。你感嘆,也勾起了別人的感嘆。這說明小說沒白寫,小說家們點燈熬油的,不就是圖的這個嗎?
我曾經懷疑,自己說阿成的時候,并沒有說透,沒有把從容二字說清楚,不知道是不是能夠得到別人的認可。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我想接著說。阿成的作品,幾乎每一篇里都有一個“我”,我就把這個“我”當成了阿成自己。以我現在的進一步理解,阿成的從容,如果除去行文技巧的因素,更來自他的態度。作品中那個阿成在面對自己講述故事的時候,在面對自己塑造人物的時候,態度是從容的,或者說,讀者在閱讀作品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心態從容的敘述人。你的一些作品里也有一個“我”,也可以說,你這些用第一人稱寫的作品,里面都有一個你。在我眼里,作品中的那個你,是一個語調從容的人。語調的從容會增加真實感和親和力。和阿成不同的是,阿成總是在故事的外面,你有時候在故事的里面。你塑造了一個你自己,安放到故事當中去了,比如《北京候鳥》,比如《北京鄰居》和《北京房東》。記得我們剛認識不久,聊天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一句話:從容敘述。其實這句話就是來自你的兩個短篇。那個時候,可能你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從容。但這句話引起了你的注意。轉眼之間,十幾年過去了,這個話題一聊就聊了十幾年。卻仍然沒有聊透。
十幾年前,也許是二十幾年前,誰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人們潮水一樣涌到這座城市來了,他們帶著行李,帶著手藝,帶著力氣,帶著各種各樣的觀念,更帶著夢想和希望,充塞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于是,本來就熱鬧的城市變得更加熱鬧,本來就有很多故事的城市,又生出了更多的故事。開始的時候,住在城市里的人們并不在意這些外地人,時間長了,才慢慢發現他們的重要,他們的不可缺少。但是,住在城市里的白領們、小資們、官員們、大小知識分子們、甚至在崗工人或者下崗職工們,仍然不把那土頭土腦的人群當回事兒,在“他們”眼里,“他們”幾乎都是一個模樣,是一群扁平的符號,一群不同于自己的“另類”。
你卻寫他們。你從容著,也懷揣著激情寫他們?;蛘哒f,你努力從容著,為了更好地放射你的激情。這里就又涉及了一個觀點:從容不等于冷漠。你的文字里滿是關注和愛意,否則來泰或馬歡們的命運不會那么牽動人心,你寫他們失敗是希望他們勝利,是呼喚更多的人把目光注視在他們身上,是希望更多的人幫助他們取得勝利。你還寫了《大聲呼吸》,你刻畫劉民,你希望他能夠在這座城市里大聲呼吸,大聲歌唱。你甚至想幫助所有剛剛落地的、被你稱為候鳥的人們,找一小塊立錐之地,找一間四平米,六平米,甚至更大一些的房子,讓他們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床。我感覺,你或許還在尋找另一種東西,你總是在為你筆下的人物們,為劉民、馬歡們尋找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那是什么?或許就是人的尊嚴。這些人,這些小說里面的人,或者是小說外面的人,甚至包括我們自己在內的許許多多的人,大家似乎都在茫茫然中忙碌,大家都渴望金錢,渴望愛情,渴望這個世界里存在著的各種各樣的東西。然而事實上,在這樣一座繁華的都市,在這樣一座欲望的都市,我們雖然得到了很多很多,卻也丟失了很多很多。我們都需要尋找。
因為大家都焦慮,所以從容就很難。但是你在努力,被你放到小說里的那個你,也在努力地從容著。你常常用從容的語調開始你的小說,你還把某一種幽默糅進從容的行文,你寫一道北京街頭的風景,寫一個外地來京的小老板參加北京人的大合唱,還寫一個窮小子如何在別人的餐館里“非常主人翁”地努力工作,還寫那個打工男人的“創可貼”……你邁著從容的腳步走向故事的深處。你的人物總會遇到一些挫折,當你的從容撞上了你的挫折,疼痛便產生了。小說家不怕疼痛。從古到今,有多少小說中的疼痛,刺痛了多少顆心靈。你從容著,你還幽默著,你制造了挫折,讓它們碰撞,最終目的,就是為了一個疼痛。也許你是無意的,其實更無須辯解。我并沒有指責你,我是說,這其實是小說的一種制作方法。小說家不是施虐狂。醫生給了病人肉體的疼痛,是為了割去毒瘤;小說家刺痛了我們的心靈,是為了呼喚,為了在迷霧中燃起一盞燈。
后來我又讀了你的《北京鄰居》。似乎有一些變化,你把那個自己塑造的自己,放到了一座四合院里,周圍都是北京人,你開始寫他們,你面對了另外一個群體。在這個群體中的你仍然從容著。你以從容的目光觀察,這樣或許會更真實更準確,比如那個趙公安:“通常情況下,趙公安總是把一些無聊的時間安排得悠閑而精致。沒事的時候,他喜歡拎著一個挺大的玻璃茶缸子,趿著拖鞋,邁著‘八字步走出大雜院,往門外的那塊上馬石上一坐,用屁股壓著那段沉甸甸的歷史,把手里的小收音機鼓搗出新聞——然后,就亮著他那雙機敏的小眼睛東張西望。一旦哪院里出來個鄰居,離老遠,他便京腔京韻地招呼上了。”你把保堂也寫得有意思,“保堂是19號院里的一個鄰居。那是個古怪而有趣兒的人。他四十五六歲,沒工作,喜歡養玩兒物。說起來,這也是老北京的一種傳統……他養的是一只烏雞和一只鴨子……有時候,我們會在胡同里碰個面對面,我很想跟他點點頭,搭訕幾句??伤偸强钢臑蹼u,并引領著那只鴨子,目視前方,旁若無人地從我身邊走過去。”還有那個海師傅,“我發現這個謝了頂的男人總是起床很早。每天七點鐘,院里的自來水管下就會響起他刷碗的聲音,或者是吭哧吭哧地搓洗衣服……”你說他雖是旗人,卻“對那段歷史的看法挺客觀,甚至很不屑。他說什么金枝兒呀,貴族呀,全落廟啦!”你寫他伺候癱瘓在床的妻子,寫他修自己那輛賴以生存的人力三輪車,“細著眼神兒,把一個小鋼珠兒仔細地抿到軸套兒里?!蹦氵€寫他掃雪,他干“公益”的事情,“每天晚上,你就會聽見他積極主動地關大門的聲音:李大媽,您家人都回來了嗎?我關大門啦。王師傅,您家人都回來了嗎?我關大門啦。”你就這么寫,寫著寫著,這些人就鮮活起來了,就呼之欲出了。現在很少有人說典型這個詞了,但我還是想說一句,這些人都是北京胡同里獨特的、沒落的、弱勢的人群中的“典型形象”。你讓他們鮮活了,典型了,呼之欲出了,于是乎,后面的拆遷就拆出了一大片的滄桑感。你在結尾處又巧遇趙公安,于是乎,那一聲嘆息,便砸在了王府井的馬路上。
緊接著我又看了《北京房東》。這篇小說我一看就喜歡,現在我把那天給你的回信從電腦里找出來了,我是這么說的:這么寫你也不累,別人看著也不累。一共就四個人物,還有兩個不主要,就你和那個叫方悅女人糾葛著、糾結著、微妙著、嘆息著。讀者想看什么,你就給什么,為什么不給呢?原來以為你不會寫男女之情,看來也未必。當然不能讓兩個人摟到一塊兒去,要留下遺憾或想象……
在這篇小說里,你又塑造了一個你自己。那個你仍然試圖將從容進行到底,但是這一次有所不同了,這一次是從容撞上了情感,事情就有點不好辦了:“我一下子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這就是撒謊的代價——你說了一句謊言,就必須得再用十句謊言去掩蓋它……總之,就是這么一個電話,把我當時的情緒一下子搞得面目全非?!边@時候你心里一定也翻江倒海了,幸虧你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想著應該編織什么的理由進行自救??墒腔氐讲宛^,我問了一下伙計,奇怪的是,我妻子并沒有把電話打到餐館。我禁不住自嘲地想,無需自救了,妻子已經救了我?!痹谶@里,你給出了一種溫暖,這溫暖來自你的妻子,來自那個孤獨哀傷的女人,也來自小說中的你自己。這就有涉及了小說家的另一個任務,小說家不僅要制造挫折,制造糾結,制造悲劇或喜劇,還要制造溫暖。讀者需要溫暖,你就給了,這篇小說就好看了。那么后來呢,這也是讀者需要知道的,后來那個女人就出國了,又結婚了。這一切都是你制造的,當你讓故事中的那個你徹底斷了念想,那個女人就又出現了,你們還要見面,在那個已經不存在的老地方:“從家里出發的時候,我已經想好,這次一定由我做東。同時,有一樣東西我要還給方悅——我早知道它已經沒用了,但在一種有意與無意的情形之下,這么多年它卻一直在我的腰上掛著——那是方悅家的鑰匙?!边@個結尾弄得有意思,又是一聲嘆息,咣當一聲砸在我們心里的“老地方”。
那個女人說,“生活比你們作家編的故事更復雜吧?”她的這句話似乎是給了小說家一個更加艱巨的任務,小說家們還要挖掘,直至挖掘出生活中更深層次的東西。不過可能也沒那么復雜,聰明的人,聰明的小說家常常會讓復雜的事情簡單化??赡?,一件事物或一篇小說向我們表達的,僅僅是一聲嘆息。
可能,有了這一聲嘆息,小說家的任務就完成了。
期待你新的作品。
2013年12月30日
秦萬里:湖北黃岡人?!缎≌f選刊》 原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泥人程老憋》《王小曉飛往東京》以及文學評論等若干部。